第四百九十一章风流和黄土一起掩埋
卫国公微微调整着呼吸,仿佛后面要说的话,仍让他心悸不己。
“这深宫里,鬼鬼祟祟太多,要无声无息的杀死一个孩子,简单之极,只是谁要杀你呢?不仅我和长衫他娘百思不得其解,连张老太医都想不明白,你将将三岁,又没有母族的势力,对谁都构不成威胁啊,何苦呢?”
玉渊低垂着头,心里极力掩埋的种子,在黑暗深处默不作声冒出一个芽。
“就在我和长衫他娘左商量右商量要如何把你弄出宫时,老太医突然掏出一个印章,我们夫妻俩一看那印章,竟是高家大爷高朴的私印,这时,我才知道老太医受过高朴的恩惠,高朴临走前,托他暗中照看好贵妃和公主,现在贵妃和公主都没了,只有这一根独苗苗,他说自己再无动于衷,便对不起高大人,还让我们夫妻俩别管,这事他来想办法。”
卫国公的声音低了下来,“翌日,老太医往宫里递了折子,与皇帝在御书房里密谈的整整一个时辰,第二天早朝,皇帝下了道旨,把十六皇子送入蒲类。”
“国公爷可知道,他们都谈了些什么?”素来无声的李锦夜突然开口问。
“鬼知道!”
卫国公安静片刻,鼻音很重地说:“我只知道三日后,你便启程去了北狄,还知道老太医把他最宝贝的孙子给了你,护你左右。你们走后不到一天,老太医就自尽走了,这事怕是连张虚怀都不知道,我们夫妻因为前几天才见过老太医,知道他身子骨结实,把事情前因后果这么一想,才猜出来的。”
卫国公卫毫无征兆的停了下来,长叹道:“君子一诺,一诺千金,老太医为人真真是……”
李锦夜平素柔和的面部线条陡然锋利了起来,目光中惊愕,狼狈和说不出的隐痛接连闪过,好像被人在什么伤口处抓了一把似的。
卫国公话里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虎口拔牙,老太医必是用他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
玉渊没有察觉李锦夜脸上的变化,她这会神魂仿佛没太在位,喃喃道:“老太医是因为受我大舅舅的恩惠,才出的手;那么我大舅舅又是因为什么,非要帮公主呢?”
“莫非他与公主真有私情?”苏长衫说完就后悔了,恨不得抽自己一记耳光。
这一回,玉渊再没起身反驳,反而低喃道:“倘若是这样,很多事情也就能说通了。”
“这话怎么说?”苏长衫追问。
玉渊嘴唇微微颤抖着:“其实我心里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大舅舅会用命去贪那几千斤玉石,为什么要在大莘开那么多的店铺,然后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统统给李锦夜,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
李锦夜张张唇,想要说什么,却被卫国公抢了先,“未必啊,丫头!”
“啊?”
“你舅舅高朴不是这样的人!”
“国公爷为什么这么说?”
“你是没见过他的人,这人……”
卫国公眼神带着几分迷离,声音放得很轻:“竟一时找不出词来形容,是我见过的迄今为止最别致的男人。李锦夜啊,别看你一身皮囊人间少有,又有一身皇子皇孙的气度,若真论起来……你连高家大爷的边儿都比不上。那可真真是个人物,往那人群里一站,你只能看到他,聪明第一,容貌第一,气度第一,连风流都是第一。”
“爹,风流第一怎么说?”苏长衫不服。
“玉琼台的群芳宴,花魁选出来,皇孙贵族哪个不是一掷千金只求一亲芳泽。高家大爷若在,从不需花一两银子,只提笔写上四句话,便是花魁的座上宾,闲坐一夜,聊风花,聊雪月,一夜聊完,他扔下银票悄然离去,连花魁的手都不会摸了下,偏让人家花魁念念不忘,你说是不是风流第一。”
卫国公摇摇头:“他这样的人,连对伎女都心怀尊重,更何况是一国的公主,私情这种事情不会在他身上发生,他心中是有大丘壑的人,不类凡夫俗子。若说蒲类或公主对他有恩,他救公主是为报恩,老头子我还更相信些。”
玉渊咬着唇,眼前所有的景物都被泪水晃得变了形。
她仿佛看到一个戴白玉莲花冠,穿玉带白色广袖的男子懒懒的倚在椅子上,他清朗洁净的脸,向对座娇羞的花魁,露出了一个明媚如春光,得意而友善的笑容。
玉渊低头,在哭,又在笑。
“高朴贪婪无忌,罔顾法纪,较其父高恒尤甚,不能念为慧贤皇贵妃侄而稍矜宥也。”
这话,是宝乾帝对她大舅舅一生的盖棺定论。
余下的百年,但凡有人提到高朴这个名字,都会与玉石一案联系起来,脑子里浮出的形容词便是:贪官,小人,卑鄙,无耻。
这样的评论沉重的压在一个死人身上,连她都觉得被压得透不过气来。
清者不清,烈女偷情,圣人藏污,贤良纳垢……最后都零落成泥碾作尘,风流都和黄土一起掩埋了。
她抹了一把泪,抬起头,望着李锦夜,微笑道:“李锦夜,你一定要坐上那个位置,这样我就能抬头挺胸的与别人说,我的舅舅,虽然是个贪官,却是个清洁,聪明,出众,有小怯且而有大勇的人,他是我们高家人的骄傲。”
李锦夜眉宇间有光,当着外人的面,用指腹轻轻拭去阿渊眼角的泪,一字一句:“傻丫头,那也是我的舅舅。”
玉渊是在笑着的,可眼泪却越擦越多,流不尽似的。
李锦夜锁在她身上的目光微微抖动着,他想,不管高家大爷与阿妈有私情也罢,还恩也罢,他都不是太在意了。
他在意的,是眼前这个女子,她救了他的命,他们高家救了他的命,今生今世,生生世世,这世间只要有她的存在,他就要用一生去爱她。
卫国公默默地看了他们一眼,无须再多说什么,背手离开。
今日所有藏着的话都说尽了,落在心上的石头也就搬开了,这些孩子们将来的天地如何,他管不着,也懒得管。
只一条,日后有朝一日去见长衫他娘的时候,可以昂首挺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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