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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二 军爷感恩吐真言


    柳三哥如遭受当头一棒,欧阳原一家竟在暴动越狱中,死于乱战之中,天哪,真是太惨了。柳三哥问:“赵军爷,你不会搞错吧,当时,死的人很多,一不小心就会搞错,你没搞错吧?”

  “怎么会错,当时,我在现场。对他们一家五口,我太熟了,半年前,有一个朋友曾特别托我要多多关照,我几乎十天半个月就去牢城探望他们一次,可我没照顾好,心里很惭愧,是我亲自协同朋友为欧阳原一家收尸入敛的。”

  柳三哥问:“朋友?那朋友叫什么名字?”

  “叫岳三溜。”

  “岳三溜!你怎么认识他的?”

  “年轻时,岳三溜曾在山海关当兵,我俩意气相投,在山海关时,便结成了拜把子弟兄,是兄弟岳三溜托我照看的,事发突然,欧阳原一家死于非命,惭愧惭愧,对这件事,我深感内疚。”赵军爷低下了头,愧疚得不敢抬头看大伙儿。

  柳三哥道:“听说岳三溜夫妇一直陪伴着欧阳原一家,他们当时也在虎山呀。”

  赵军爷一愣,道:“这位柳爷,你知道这事?”

  南不倒道:“我家柳爷知道的事可多了,赵军爷可千万别把事情藏着掖着呀,嘻嘻。”南不倒象不经意似的刺了他一句。

  赵军爷道:“不错,他俩也在虎山,就在牢城外不远处的屯子里,租了几间房子住着。隔三岔五去牢城探视欧阳原一家,并对牢城的典狱长、狱卒都有打点,在岳三溜的精心关照下,欧阳原在虎山牢城,根本就没受啥罪,住的监舍是单独隔离的上等监舍,吃的也是小灶,没修过一天长城,欧阳原在监中,对两个儿子管教甚严,读的依旧是圣贤之书,不过,据说他妻子出身于雁荡山的武林世家,有一身不俗的武功,对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每天还教授些拳脚功夫,一家五口虽关在牢中,却书声朗朗,其乐融融。有时,岳三溜打通关节,能带着这一家子,去牢城外的酒店搓一顿。要是没有暴狱事件,相信他们今儿还好好地呆在牢城里呢。”

  柳三哥道:“军爷,暴狱那天夜晚,岳三溜在干啥?”

  “等到岳三溜夫妇赶到,晚了,越狱暴动已被镇压下去了,欧阳原一家全死了,杀死他们的,是士兵还是越狱的暴徒,谁也搞不清了,当时是一片混乱啊。岳三溜夫妇大恸,哭着为欧阳原一家料理丧事。下葬后,他们守坟一个月,然后,才恋恋不舍的离去,去的时候,连招呼都没跟我打一个,我这兄弟,哎,也怪我晚了一步。”

  赵军爷叹了口气,良久,他抬起头,又道:“牢城内原实际在押犯为七百六十三人,暴动中,死亡三百六十七人,其中有七人逃逸,包括同花顺子,还有六人是会飞檐走壁的飞贼,受伤囚犯九十一人,其中重伤四十一人,全身而退的囚犯只剩下了二百九十八人。死亡狱卒及兵丁六十一人,受伤狱卒及兵丁十三人。虎山越狱暴动案震动朝野,原典狱长的吃空饷案及其它贪污受贿案,东窗事发,他在丹东的家产被全部籍没入官,家人遣散回原籍,他姐夫辽东巡抚因包庇罪,被连降三级,调任到宁夏固原,做了个小小的守备。”

  南不倒问:“军爷,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赵军爷道:“事后,上锋责令虎山总兵会同新到任的典狱长,对暴动越狱事件进行调查,我就是调查组的主要成员之一,因此,对暴狱事件的整个过程比较清楚。”

  柳三哥道:“岳三溜走的时候没说啥吗?”

  赵军爷道:“他没说一句话,就悄悄走了,大约是在怨我,我真是个冤大头!能怪我么?得,你走,你发了,见了我们这些穷当兵的,不当回事啦,行啦,走就走吧,反正,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柳三哥问:“岳三溜与欧阳原是什么关系?”

  赵军爷道:“那也是缘分呀,说来话长了。”

  摸不清宋超为军爷倒上烧酒,道:“来,军爷,咱们兄弟几个干一个,我先干为敬。”别看他个子小,酒量却不小,不象赵军爷喝得满脸通红,他的脸还真没咋的,不红不青,不动颜色,有人说,喝酒红脸的人脾气好,好对付;喝酒脸不红或者发青的人,得留神,这种人最难弄。

  说着,宋超咕噜咕噜,把一碗酒灌下了肚。柳三哥也喝了,赵军爷喝酒象喝水,根本不当回事,南不倒这回难倒了,咂叭了一口酒水,就嚷嚷道:“我可喝不了,辣,真辣。”

  赵军爷道:“谁也别欺负小马仙童,喝不了,有我呢,我给你保驾,不怕。”说着,他抢过难不倒的酒碗,又咕噜咕噜喝了下去。

  宋超笑道:“你尽占便宜,自己是个酒鬼,还装好人,说吧,岳三溜与欧阳原的关系。”

  赵军爷吃了两口菜,说起了二十年前的一段旧事:

  二十年前,欧阳原任淮安漕运总督,这个职位,官不大,却是个肥缺,漕运总督,本来都是由王公勋爵担任,非王公勋爵者,根本就想也别想。当时,有两位王公勋爵,一位姓李,一位姓陈,仗着自己的功劳与背景,争执不休,谁也不肯退让,皇上非常恼火,你们两位如此抹下脸孔争权夺利,丢尽了皇室的颜面,成何体统,干脆你们二位谁也别想上了。他出了一着妙棋,断然任命一向安分守己、与世无争的欧阳原担任淮安漕运总督。一时,满朝文武尽皆愕然。倒也平息了纷争,那姓李姓陈的两位,至此,才算死了心。欧阳原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走马上任了。

  一天,秋高气爽,欧阳原带着两个随从去市井闲逛散心,来到镇淮楼下,这儿商肆栉比,游人如织,分外热闹。

  正与随从谈谈说说,兴致勃勃之时,只听得路边人丛里有嘤嘤的啼哭声,欧阳原挤进人群一看,见路边跪着个五、六岁的男孩,垂着眼帘,眼角挂着泪花,一声不吭,背上插着草标,标价五两纹银,膝下一块白布上写着一篇短小的文字,题目是“卖儿葬父”,下面是正文:父亡,家贫,无以安葬,舍痛卖子,纹银五两,望有好人家垂怜惠顾,不胜感激。

  孩子的身后站着一对年轻夫妇,衣衫破敝,面有菜色,神情萎缩,痛苦万分,妻子在掩面低泣。

  一看孩子的面相,酷似身后的父母,看来绝非诱拐良家儿童,买卖逐利的不法之徒。

  欧阳原问:“你们怎舍得把亲生儿子卖了?”

  年轻男子道:“爹死了,无法安葬,只能出此下策。”

  欧阳原道:“看看,你老婆哭得多伤心呀,你横得下这条心?”

  年轻男子摇了摇头,叹了口长气,道:“多怪小人倒霉,今年,本来地里的庄稼长得挺好的,哪知前些天连降大雨,淮河发了大水,我家的十来亩地全淹了,落了个颗粒无收,老娘本来就病病歪歪,如今病倒在床,却无钱看病买药,家里已经吃了上顿没下顿了,老爹一着急,咽气了,如今停尸在家,因家中一贫如洗,无法安葬。小人实在没了法子,才出此下策,望老爷可怜见,收买了我儿子,也当积德行善吧。”

  跪在地上的孩子,抬起头,道:“老爷,买了我吧,你不亏,我能干许多活,放羊、割猪草、洗菜、做饭。”

  孩子他娘这时哭得更惨了,欧阳原心头一酸,一时无语。

  孩子又道:“这价格不贵呀,我今年五岁了,一年才一两银子,真不贵。”

  孩子他娘大嚎,欧阳原从怀里掏出六两银子,递给孩子他爹,道:“这银子你拿去。五两银子是给你安葬父亲与家用的,那一两银子是给孩子读书用的,记住,一定得让孩子读书,孩子又聪明又孝道,将来必有出息。”说完,转身要走。

  孩子的爹娘愣住了,双双跪倒在地,嗵嗵嗵,磕了三个响头,孩子的爹娘就是老枪岳三溜,双刀杨芳芳。

  欧阳原忙将二人扶起,道:“以后,万不可干这种蠢事,要是真犯难了,就来找我。”

  岳三溜道:“老爷住在哪儿?日后也好去谢你。”

  随从道:“今儿个,你小子交了好运啦,老爷就是淮安府漕运总督欧阳老爷。”

  夫妻俩带着儿子又磕了三个响头,欧阳原与随从费了好大劲,才将他们从地上扶起。

  事情过去了将近半个月,岳三溜与杨芳芳来总督衙门,要拜见欧阳总督,门子将他们轰了出去,一个平头百姓,怎能随随便便想见总督就见总督呢?岂不是荒唐之极的事嘛。去去去,不知大小轻重的乡下人,滚一边儿去。

  岳三溜没了主张,扎撒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杨芳芳是个颇有见识的女人,听说,如今的衙门只认银子,不认人,不使银子是办不成事的,便忍痛塞了些散碎银子给门子,门子塞进袖内,面子上就好看了许多,杨芳芳伶牙俐齿,恳求道:“这点银子,吃饭不饱,喝酒不醉,真拿不出手,只是意思意思,他日小人夫妻若有发迹之日,再来谢过。劳烦相公进内通报一声,就说门外有个叫岳三溜的人,带着老婆,来拜见总督大人。如果大人记不起了,你就说,如今岳三溜又犯难了,不知怎么办才好,所以特来禀报大人。要是大人还是记不起来,那就算了,好不好?就当我啥也没说,决不再来聒噪,也不难为相公,小女子带着丈夫立马就走,从此要再来,那就是王八羔子。”

  门子笑道:“吓,这位大姐倒能说会道,也懂规矩,行,行行,就看着你的金面,我入内去通报一声,真要是碰个钉子也认了。就你老公那付熊样,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真能把人急死气死。”

  岳三溜拉拉衣衫,只是嘿嘿地憨笑。

  一会儿,门子从内里出来,道:“大人请你俩进去呢,跟我来吧。”

  门子将岳三溜夫妻俩带进总督书房,便退了出去。

  欧阳总督正在看书,见他俩进来,便指指客座,微笑道:“坐,请坐。又犯难了吧,说说,啥事啊?”

  岳三溜要落座,杨芳芳一拉他袖口,道:“不敢,大人,小民不敢。”

  “客气啥呀,坐,坐下再说,否则,说了我也不听,说了也没用。”

  杨芳芳这才一拉丈夫袖口,局促不安地坐下。夫妻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岳三溜才撑得满脸通红,开口了,他道:“总督大人,小人,小人一进了总督府,就把想好的事全给忘了,还是,还是让我媳妇说吧。”

  欧阳原笑道:“行,谁说都行。”

  杨芳芳道:“真是个老实疙瘩,跟着你,我算是遭老罪了。大人,其实也没啥大事,我老公年轻力壮,曾在山海关当过兵,如今刚退役回老家,有一身使不完的劲儿,可咱们是庄稼人,在淮安城里无亲无故,找不到谋生的差事,就想在城里谋个营生,也好养家糊口,支撑门面。啥活儿都行,混口饭吃。”

  “就这点事?”

  “对咱们庄户人家来说,可是头等大事。”

  “行,就到漕舫船上做个搬运工吧,怎样?”

  “太好了。”夫妻俩双双跪下,嗵嗵嗵,磕了三个响头。

  从此,岳三溜就在漕运船上做起了搬运工,搬粮搬盐,勤奋劳作,有了一份固定收入,杨芳芳又能勤俭持家,日子过得倒也衣食无忧。

  这年将近年末,淮安总督衙门有三十万两税银要上交朝庭,装在一艘大船上,当时,这艘船上除了七名水手兼搬运工外,还派了二十名精壮士兵,负责押运,岳三溜就是船上的搬夫。

  运银船装饰成一般的运粮漕舫船,取道运河进京。第二天便到了微山县地面,据说该县这一向不大太平,绿林中人常在这一带打家劫舍,大运河旁有个微山湖,湖面广阔,水草茂密,贼人常在湖中出没。

  押解税银的军爷姓麻,当兵的都叫他麻爷,是个从嘉峪

  关调来的千夫长,一柄朴刀有十余斤重,舞得呼呼生风,死在他刀下的鞑子少说也有十来个了,身经百战的他,根本没将绿林中的水寇山贼放在眼里。

  那天,将近黄昏,船长对麻爷道:“爷,咱们找个港口,

  将船靠岸将息过夜吧。”

  麻爷道:“着啥急呀,天还亮着呢,再赶一程将息不迟。”

  船长道:“往前走也有个港口,可紧靠微山湖,人烟稀

  少,不太稳便。”

  麻爷道:“有我麻爷在,怕啥,我麻爷就不信治不了几

  个小毛贼了。”

  船长不便开口了,船向前行了好一阵子,天黑尽了,才

  在靠近微山湖的港口停泊,港口歪斜着三条货船,码头上除了妓院、酒店亮着灯,几乎不见人影。吃完晚餐,麻爷提着朴刀,站在甲板上,道:“船长啊,你就放心吧,去船舱里息着,今晚我值夜,啥事儿也没有。”

  船长笑道:“托爷的福,那我就息着去啦。”

  “去吧去吧,做个美梦,快活快活,哈哈。”

  深夜,有星无月,船桅的风灯在夜风中摇曳。突听得一阵锣响,港口的三条船与岸边的苇丛里,冲出四五十条汉子来,俱各蒙着黑布,提着亮晃晃的刀枪,嗷叫着,跳上船来。

  麻爷大吼一声,带着士兵冲了上去,果然厉害,手起刀落,就将一名强盗砍下河去,可没等他砍第二朴刀,两名盗贼中的高手就缠住了他,一人使剑,一人使刀,攻了他一个手忙脚乱。他俩是这股悍匪的头头,使刀的是老大,刀招古怪,防不胜防,内力浑厚,刀头沉重,磕在朴刀上,麻爷握着朴刀的手,虎口隐隐生疼,他心头不禁暗暗吃惊,知道今天遇上利害角色了,讨不了好去,只得往舱口退;使剑的是老二,剑术精奇,出剑奇快,一不留神,肩头便着了一剑,鲜血长流,麻爷忙回刀自救,老大的单刀“刷”一刀向他脖子上削来,两人配合默契,步步紧逼,麻爷大吃一惊,怒极,索性就拼了,也不管不顾脖子了,奋力将朴刀砍向使刀盗贼的脖子,要是其中之一不往后撤,两人的脑袋会同时掉在甲板上。老大挽个刀花,单刀在朴刀上重重一挂,“当”一声,火花四迸,喝道:“撒手!”朴刀上腾起一股大力,震得麻爷气血翻涌,连退数步,双手一松,朴刀当啷一声,落在甲板上,还容不得他惊呼,使剑的“嗖”一剑刺来,穿心而过,给麻爷来了个透心凉,麻爷惨叫一声,扑嗵倒地。

  其余盗贼正与士兵酣斗,这股悍匪固然有些来头,个个手头上拿得起,心狠手辣,不时有士兵惨叫着倒下,盗贼吼着冲向船舱,几个士兵慌神了,跳水逃窜,船舱口躺着几具士兵的尸体,另有十来个士兵向船尾且战且退,老子得撤了,为了几个糊口活命钱,犯不着为当官的拼命,况且,今儿个连麻爷也丢了命,弟兄们就是犯傻拼命也是白搭,这些盗贼,他妈的太邪门了。

  两个贼头,哈哈大笑,提着刀剑就往船舱里闯,突然,船舱里冲出一条汉子来,他手拿船桨,带着几个拿着菜刀、铁棍、铁锹、斧子、条凳的搬运工冲了出来,说来也怪,他的船桨使得虎虎生威,极有章法,左右开弓间,竟啪啪两下,两个贼头的左右面颊分别被拍了一巴掌,还好闪避及时,却还是身子一晃,眼冒金星,只得脚下一点退了出去,这条汉子就是在船上当搬运工的岳三溜,船桨在手,岳三溜便当作枪使了,使出了祖传的三十六式岳家枪法来。

  两个贼头定睛一看间,岳三溜早已扔了船桨,捡起甲板上士兵丢下的一枝钢枪来,大喝一声:“往哪里走!”枪头一抖,咻咻连声,竟撒出一片耀眼的枪花来,老大老二岂肯善罢干休,这船税银,他们已等了一年,情报是花了重金从淮安漕运总督衙门的线人那儿挖来的,眼看这三十万两税银就要得手了,莫非怕了这小子不成!老大向老二丢个眼色,道:“并肩子,上,日月争辉。”这“日月争辉”是俩个贼头练就的一手绝活,瞅个破绽,从两侧逼向岳三溜,老大专攻对方的上三路,刀出如风,刀刀狠辣;老二专攻对方的下三路,剑走轻灵,剑剑致命,奈何岳三溜的枪花,如千树万树梨花开,无论他俩如何闪身变招,却始终摆脱不开,突然,枪花绝灭,俩人一愣,突突两下,枪尖吞吐,一式岳家枪的“枪挑小梁王”,几乎同时,一枪扎破了老大的咽喉,另一枪挑断了老二的心脉,他俩惨叫一声,几乎同时重重的倒在甲板上。其余盗贼见主子丧命,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船上的搬运工喝叱着,举着菜刀、铁锹、铁棍、条凳追杀盗贼,一会儿,两名走得慢的盗贼,被铁锹菜刀砸翻在甲板上,正在后撤的士兵见局势大变,便鼓起勇气,向前冲杀,接连砍翻了数名盗贼,众贼见大势已去,发一声喊,纷纷跳船逃命,往微山湖逃窜,众人杀得性起要追,岳三溜道:“大伙儿,千万别追了,护住税银要紧,不要中了贼人的奸计。等天色一明,咱们赶快启程进京。”

  一船三十万两税银,在岳三溜的看护下,顺利进京交割。

  事后,人们方才知道,他是岳飞的第十三代传人,众人见他使的枪是一柄陈旧的老枪,就给了他一个外号,叫“老枪”。于是,老枪岳三溜的名头便在江湖上叫响了。

  回到淮安后,淮安漕运总督欧阳原赏了他五千两纹银,并让他当了个守城营的营官。

  三年后,欧阳原调往北京,任户部郎中。岳三溜为人忠厚,不懂周旋应酬,没了靠山,官场中碰头磕脑的事情就多了,他对官场的陈腐习气,十分厌倦,便索性辞了守城营官一职,弃政从商。凭着掘到的第一桶金:五千两银子,夫妻俩开了一家经营淮扬风味菜肴的酒店,叫淮扬大酒家。

  这家酒店开得十分成功,靠的是妻子杨芳芳经营有方。

  岳三溜妻杨芳芳,出身于武术世家,是泰山派弟子之后,从小习练武功,有一身不俗的功夫,更难得的是,脑袋瓜子特别好使,聪明能干,伶牙俐齿,由于杨芳芳经营得法,酒店生意越做越好,越做越大,酒店从淮安开到了徐州,再后来,又开起了客栈、金银珠宝店、南货店,鞋帽服装店,财源滚滚,风生水起,不过十年间,竟成了徐州首富。

  对夫妻俩来说,没有欧阳原就没有岳三溜,就没有岳家的今天,欧阳原是岳家的大救星。如今,欧阳原有了大难,他俩义不容辞要尽全力报恩挽救,从北京到丹东,他俩始终陪伴着欧阳原一家,疏通关系,呵护关照,尤其是杨芳芳,点子又多,出手大方,话又会说,死的能说成活的,说得咸鱼会游,大海扬尘,不由人不信,自然事情就好办多了。而岳三溜只是个跑腿的,厚重勤快,人家是夫倡妇随,而岳三溜却是妻倡夫随。夫妻俩一搭一档,照顾周到,要没有岳三溜夫妇的呵护,欧阳原一家,也许早就瘐死狱中了。

  岳三溜夫妇有两个儿子,其中之一,就是当初在镇淮楼插草标要卖的那个,如今早已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两个孩子十分出息能干,夫妇俩将徐州、淮安的生意交给两个儿子打理,自己便一心一意地照看着欧阳原全家。

  柳三哥叹口气道:“哎,想不到一场暴动,欧阳原一家竟全部遇难了。”

  赵军爷道:“是啊,我也难过,也内疚。岳三溜更难过,他走的时候,连招呼也不打,也许,夫妻俩在怨我呢,柳爷,你给评评理,这事能怨我么!我又不是典狱长,我跟牢城一点关系也扯不上,我是守城护疆的军爷,能怨我么!不谈了,要怨就怨去吧,咱不扯那个了。来,弟兄们,咱哥儿们再干一碗,满上满上,来,小马仙童,你也多少来点,意思意思。”

  众人碗里倒上酒,一碰,干了。南不倒呷了一口,皱皱眉头。窗外,北风在呜咽,雪花扑打着窗帘,摸不清宋超抽起了旱烟,老烟叶的烟雾飘向包厢的天花板,袅袅升腾,柳三哥神情沮丧,凝视着天花板上的烟雾出神,一切象烟雾般飘渺虚空,觉得好累好累,柳三哥问:“欧阳原全家埋在哪儿?我想去坟头祭典一番。”

  赵军爷道:“坟地在虎山的南坡。天黑了,先在此借宿一晚,明儿一早,我带大伙儿去,好吗?”

  柳三哥道:“也好。”

  喝完酒,赵军爷为众人按排好客栈,就告辞了。

  不久,野山猫二黑在窗口叫了一声,一会儿,只听得脚步由远而近,柳三哥房间的门敲响了,南不倒在里面问:“谁呀?”

  “我,当兵的。”是赵军爷的声音,他怕屋里的人误会,又补充道:“赵军爷。”

  南不倒打开门,问:“军爷,你有事?”

  赵军爷道:“有点私事。”

  “找柳爷?”

  “不,找你。”

  “什么事?”

  “治病。”

  南不倒道:“我真不会治病,你那病治好了,是碰巧了。”

  扑嗵一声,偌大个子的赵军爷,竟跪在了南不倒跟前,道:“求小马仙童,给我娘看个病。多少钱,你开价吧,只要我付得起。”

  柳三哥从里屋出来,忙把他扶起,北风从门口呼呼地往屋里灌,南不倒忙关上门,道:“赵军爷,你娘得的啥病?”

  “气管炎,哮喘,一到冬天老犯病,看她那难受劲儿,心里真不是滋味。”

  南不倒道:“军爷,其实你求错人啦,会治病的是我家柳爷,我只不过偷了他一招半式而已。”

  赵军爷疑惑道:“是嘛,那就求柳爷劳驾走一趟了。”说着,又要下跪。

  柳三哥瞪了南不倒一眼,拉住赵军爷的手,道:“千万不可造次,我们去看看就是了,你也别信马药罐的话,你娘的病,治不治得好,我可心中没底。”他转身对南不倒道:“马药罐,带上我的药箱,去给赵军爷娘治病去。”

  南不倒道:“你的药箱?明明药箱是我的,怎么就成了你的呢?”

  柳不倒瞪他一眼,道:“是呀,不是我的是谁的!连你人都是我的。”

  南不倒道:“人是你的不假,药箱却是我的。”

  赵军爷听着这主仆二人的对话,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这马药罐也有点太不懂规矩了,怎能与主人顶嘴。

  来到赵军爷家,他老娘约有八十几岁了,白发苍苍,躺在床上,果然哮喘得厉害,一口痰在脖子里,忽上忽下,象是在拉风箱。柳三哥上前搭脉,装模作样了一番,道:“军爷,你娘的病也就是普通的气管炎,这种病不用我治,马药罐就能对付。”他对南不倒道:“听见了没有,这种病要是治不好,你跟了我这五年,就白跟了。”

  南不倒道:“老爷说能治就肯定能治,赵军爷你老就放心吧。”

  南不倒一遇上病人,就变得十分严肃了,把问闻听诊,一丝不苟,问了个备细,然后,打开药箱,取出三包药粉,道:“这药粉叫,‘平喘安神养心散’,每日一包,接连服三日。不过药粉极苦,一定劝你娘服下去,服完病即痊愈。”

  当即,她取出一包药粉,撒在在杯子里,倒入开水,调匀吹凉,对病人道:“大娘,这药苦,能治病,一定得喝下去,喝下去病就好了。”

  大娘喘着气道:“喝,肯定喝,能治病,不怕苦,再苦没有得病苦。”

  大娘皱着眉头把苦药喝下,起先,还在咳喘,后来,声音就轻了,再后来,就象平常人似的呼吸平缓了。

  赵军爷感激涕零,道:“柳大仙,马小仙,感谢感谢,真乃华佗再世啊。”

  柳三哥告辞要走,赵军爷拉着柳三哥的手,说:“别走。”

  柳三哥道:“还有病人?”

  “不,到客厅再说吧。”

  “明天说不行吗?”

  “不行,一定得今天说。我说的话,你肯定最爱听。”

  南不倒奇怪了,道:“咦,有这种事?”

  赵军爷也不答话,拉着柳三哥的手来到客厅,三人坐下。赵军爷道:“刚才,我说欧阳原全家死了,是谎话。”

  柳三哥一惊一喜,道:“真的?你为什么要说谎?”

  南不倒道:“嘿,你说谎说得跟真的一模一样,一本正经,哭丧着脸,大概从小说谎说惯了吧。”

  赵军爷尴尬一笑,道:“哪儿的话,我从不说谎,是我兄弟岳三溜让我说的。我答应过兄弟,不向任何人泄密。总得装成真的一样吧,要不,你们怎么会信呢,哪知自己说着说着,越说越象那么回事,连自己都快信以为真了。不好意思,吓了你们一跳吧。”

  南不倒道:“不是一跳,是两跳,柳爷吓了一跳,我也吓了一跳。”

  摸不清宋超道:“不,是三跳,还要算上我一跳。”

  赵军爷道:“行,行行,我罚酒一碗如何,给各位爷台陪罪。”他将碗满上烧酒,仰起脖子,又倾了一碗,抹抹嘴,道:“其实,暴动的当天,岳三溜夫妇就住在离牢城一里外的一个屯子里,一见火光冲天,夫妻俩知道牢城出事了,抓起兵器,并将早就准备好的绳索、飞爪、锤子带上,展开轻功,奔向牢城,一会儿,他俩飞纵进牢城内,直奔监禁欧阳原全家的监舍,欧阳原的监舍在牢城监舍的最末端,这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大铁门口,在后院不见人踪,岳三溜用锤子砸开监舍的大锁,背起欧阳原就跑,欧阳原妻子及两子一女,平时习练武功,身手颇为矫健,跟着岳三溜奔跑,殿后的杨芳芳,便将欧阳原的监舍放把火烧了,这才追了上去。来到后院的土墙下,土墙上垂下一条绳索,绳索的另一端系着飞爪,飞爪紧扣在墙外的松树上,岳三溜背起欧阳原攀绳而出,欧阳原的妻子儿女相继缘绳而出,直到众人全走尽了,杨芳芳才纵身一跃,掠上高墙,收起飞爪绳索,逃之夭夭。这个越狱方案,其实岳三溜夫妇早就制订周全,没有这次暴狱,他们也打算瞅个机会,营救欧阳原夫妇出狱,奔向自由。暴狱是突发事件,暴狱营救是杨芳芳的借题发挥,不过她发挥得太恰如其分了。

  “安顿好欧阳原全家后,他俩象煞是看热闹的乡亲,来到牢城前观望。见我带着大队士兵赶来,就打个招呼把我叫到一旁,杨芳芳告诉我,欧阳原全家已救出,并要我将这件事唬弄过场。我答应了。于是,趁着牢城内忙乱打斗的间隙,叫几个过命弟兄,拖来五具烧焦的尸体,也不管是男是女了,扔进倒塌的欧阳原的监舍内,充作欧阳原全家的遗体,暴动越狱平息后,我又与岳三溜夫妇一起,举办了一个隆重的欧阳原全家的安葬祭典仪式,将这五具尸体葬在了虎山南坡的一块风水宝地。在安葬的那一天,杨芳芳哭得呼天抢地,悲痛欲绝,这真是个厉害的女人呀,怎么哭得出来呀。那天,我直想笑,可心口发堵,怎么也笑不出来。我兄弟岳三溜叮嘱我,这件事不能跟任何人说,绝对保密,我答应了。今儿个,我见柳爷愁眉不展,十分难受的模样,知道也是欧阳原的故旧朋友,就不能不说了。”

  南不倒道:“哼,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要是我不治好你妈的病,你也不会说!”

  赵军爷尴尬道:“是嘛?”他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难不倒。

  柳三哥问:“后来,他们去了哪儿?”

  赵军爷道:“去了黑龙江的依兰县,岳三溜做生意时,有个要好的朋友,他是做皮草人参生意的,是依兰县五国城的富豪,他准备去那儿住一阵子,避避风头再说。”

  柳三哥道:“依兰县,就是金兵幽禁宋徽宗、钦宗的五国城?”

  “是。”

  柳三哥愁容尽扫,一脸灿烂,他紧紧握住赵军爷的手,摇动着,道:“谢谢军爷,谢谢赵军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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