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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四 夜半凄凄鬼啼哭


    点到天机莫见怪。

  丁飘蓬当然不会见怪,他来卜卦算命,本来就是来听真话的,那知真话若是不假文饰,有时却是非常可怕的,可怕得令人毛骨悚然,怪不得古今中外的帝皇,十有八九,都爱听歌功颂德的假话呢,李铁嘴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重重叩击在他的心坎上,令他感到极度的震惊,震惊得瞠目结舌,六神无主,无以名状,连思维都震散了。

  丁飘蓬坐在椅子上发呆:竹节运?还别说,真就是那么回子事呢,好一阵,坏一阵,把人折腾的死去活来,竹节运若是时不时来光顾一趟,老子这辈子就惨了,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丁飘蓬是个不信天,不信地,不信神,不信鬼的人,这回,他好歹有点儿信了,嗨,真是个神仙爷爷!有些事,看来不可全信,不可不信呀。

  等到丁飘蓬缓过神来,算命先生早已出了茶馆,他觉得,还有一个问题必须问问李铁嘴,有没有办法能摆脱竹节运?也许,神仙爷爷有办法也未可知。

  听说,普陀山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十分灵验,到普陀山去做个道场,烧三柱高香,许个心愿,说不定,能摆脱竹节运呢,对,问问李铁嘴去。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出茶馆,来到前门大街,街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见李铁嘴低着头,匆匆赶路呢,早已走远了,丁飘蓬正准备上前高声招呼,突然,李铁嘴转身回走了几步,四处张望,像是反跟踪的模样,见跟在李铁嘴不远处有个人,身影一闪,消失在一旁店铺里,与此同时,另有两个人,也突然站住了,像是在挑拣路边摊贩的商品,显见得这三人是两拨跟踪者,丁飘蓬大奇,习惯性地头一低,向人丛里一钻,心道;看来,李铁嘴的江湖道行不浅啊,是个有点来历的角色,可跟在他身后的那几个人,身法轻捷,全是跟踪高手,说不定李铁嘴是个逃犯,跟踪在李铁嘴身后的人可能是捕快,跟踪在捕快身后的俩人,身份就不好说了,是李铁嘴的同党?保镖?还是另一路身份不明的角色?

  哈,猫捉老鼠的游戏开场啦。不对,会不会,我身后也有尾巴啊,丁飘蓬侧头向身后瞄了一眼,不见有可疑人物。

  只见李铁嘴张望了一阵,又转身往前赶路了,看样子,他的眼神有些不济,两拨盯梢的,竟一个也没发觉,江湖道行还是嫩了点。走了一会儿,李铁嘴拦下一辆马车,跳上车,走了,举止麻利,不像个年近花甲的老头呀,操,易容改扮!扮得还真象模象样,竟敢在行家面前卖谎称,老子还真看走了眼呀。

  只见“捕快”模样的跟踪者,从店铺里出来,也上了一辆马车,远远地跟了下去。

  跟在捕快身后的俩人,一高一矮,同样乘马车跟踪在捕快车后。

  两拨跟踪者不疾不徐,不远不近地缀上了。

  丁飘蓬原先的打算是:千万不能让捕快把李铁嘴抓进牢里去,一旦投进大牢,老子要摆脱竹节运,就没人好问了。不管李铁嘴是好人还是坏人,老子非得问个明白,才能放他走。至于,他今后如何,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如今,他好奇心大炽,决心要把这件事搞个明白,也许,算命先生是个好人,捕快是个强盗也未可知,而那两个一高一矮的跟踪者,弄不好,却是捕快呢;也有可能全不是好东西,只是黑吃黑的道上人而已,这事,我得管管了。

  于是,丁飘蓬也叫了一辆马车,确认身后无人跟踪后,便催促赶车的远远地缀着,不能跟丢了。

  赶车的问:“先生,前面乘车的是谁呀?”

  丁飘蓬道:“老婆偷汉子。”

  “私奔了?”

  “说起来真丢人。”

  “女人要有了外心,没个整。”

  “打断她的腿。”

  “腿断了,心也留不住啊。”

  “那你说咋办?”

  “想开点,把她休了,走就走呗,再娶一个。”

  “孩子咋整?”

  “嗨,也是呀,最可怜的是孩子。”

  丁飘蓬道:“不提了,丢人!”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街上车来人往,络绎不绝,跟踪变得容易了。

  李铁嘴的马车来到长安街上,在汇通钱庄总号门前停了下来,钱庄的封火墙高高耸立,给人一种坚不可摧的精神威压,高大的门楼雕梁画栋,金碧辉煌,门楼上张灯结彩,灯火通明,显示着富可敌国的雄厚财力。总号厚实坚固的大铁门已关闭,边门旁站着两名虎背熊腰的保镖,腰间佩戴着刀剑,精神抖擞,威风凛凛。

  李铁嘴的马车,在总号高大豪华的门楼下,显得极为渺小寒酸,他跳下车,将马车打发走了,上前向保镖言语了几句,保镖敲开边门,向内言语了几句,把门关了,过了一会儿,边门又开了,走出一名佩剑的彪形大汉来,将李铁嘴带了进去,边门便又合上。

  丁飘蓬心道:嘿,看不出,神仙爷爷有些来头呀,他是钱庄的人么?不像。能在钱庄打烊时,进得了钱庄的人,决非寻常之辈。

  这当儿,见“捕快”也下了车,却沿着钱庄高墙的阴影,匆匆而行,看来,“捕快”知难而退了,可“捕快”的步履却轻捷之极,以丁飘蓬的眼光来看,来人的轻功,渊源于吕梁、太行的名门之后,决非泛泛之流,六扇门子里,有这等能耐的人屈指可数。

  “捕快”循着封火墙快步离去,在墙角拐个弯,消失在胡同里。

  跟踪在“捕快”身后的马车停下,车内跳下一高一矮的两位,看来有些着急了,也沿着封火墙的阴影疾步紧跟,也消失在胡同的拐角。

  赶车的道:“看来,矮个子是你老婆?”

  丁飘蓬道:“眼力真好,哥。”

  赶车的道:“劝劝你老婆,看在孩子的面上,算啦。”

  丁飘蓬暗暗好笑,随口答道:“嗨,这口气咽不下呀,大凡是个男人,都咽不下。”

  他将车资塞在赶车的手里,跳下车,几个箭步冲到胡同口。

  赶车的心道:哇,这小子真急眼了,走得像飞一样,看来,别人的老婆偷不得啊,弄不好,要出人命呀。

  丁飘蓬忙紧跟几步,走到胡同口,探头一张,见胡同深深,杳无人踪,一抬头,高高的封火墙上,人影一晃,显见得有人掠入了钱庄。

  夜里偷偷掠入钱庄干嘛去?看来,这些个人,轻功可圈可点,全是身怀绝技,高来高去的江湖中人,弄不好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湖大盗,也未可知。此事,老子管定了。

  旋即,他脚下一点,飞身而起,悄无声息地飘了进去。

  ***

  汇通钱庄的大管家叫周详,是绍兴师爷余文章的表弟。余文章易容后,一直以糟老头的面目混迹京城,曾光顾过钱庄几次,不多,三次,却足以让门子牢记心头了,在江湖上混,招子得放亮一点,谁跟谁亲,谁跟谁疏,谁跟谁结了梁子,这些,务必要搞明白了,否则,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通常汇通钱庄总号,天一抹黑,为安全计,便关门大吉了,谢绝一切到访宾客。余文章找的既是大管家,那就另当别论了,谁敢冷落大管家的表兄呀,于是,即刻派伙计禀报大管家,又派保镖将余文章送到大管家的书房。

  书房里,周详坐在桌旁,正跟两个站着的后生商议事务,见表兄来了,便站了起来,挥手将后生支了出去,笑脸相迎道:“稀客稀客,请坐请坐。”

  周详四十来岁,慈眉善目,中等身材,保养得法,面色红润,微微有些发福了,看上去像个好好先生,长着一对单眼皮小眼睛,眼窝里深藏着一对琥珀色的瞳仁,看人时目光诚恳,显得非常质朴,初次相见,让人觉得这是个绝对靠谱的人。

  熟悉他的人,却不这么看。无论高兴时,还是生气时,失败时,还是成功时,周详琥珀色瞳仁的诚恳目光永远不会变,这就奇了,这种诚恳太冷了,尽管显得十分质朴,却毫无疑问是假的,没人能猜度得到他在想些啥,没人能猜度得到他下一着棋会怎么走,在他身边办事的下人,见了他这种缺少活人气息的琥珀色目光,多少有点发怵。

  有人在背地里说,这个大管家该不会是僵尸变的吧?!

  余文章当然清楚,这个表弟不是僵尸变的,只是天生是个理智型的角色,这种不温不火的性格,是从娘肚子里带来的。

  余文章笑呵呵地在桌旁坐下,周详用绍兴方言道:“哥,你是特地到到此,还是路过此地?”

  余文章说的也是绍兴方言,道:“这不是明知故问嘛,身上有点职务,就忙得要命,哪有时间串门啊。”

  在窗外窃听的金蝉子傻眼了,他根本就听不懂绍兴话,不过,听不懂也要听,这个算命先生究竟是何来头,一定要弄个分明。

  屋内的鸟语还在对白,不知是故意不让自己听懂呢?还是出于无心?难道老子的盯梢露馅了?不像啊。

  屋外的金蝉子在心内嘀咕,屋内的兄弟在接着聊天。

  周详道:“喔,不忙,饭总是要吃的嘛,还没用过晚膳吧?老家送来一坛窖藏三十年的绍兴花雕,味道醇美,喝两杯如何?”

  目光质朴,却依旧没有欢喜之色,余文章还知道,此刻大管家心里一定在寻思;表哥来无好来,一定又来出难题了,我得仔细应付。

  余文章道:“敢情好。”

  于是,周详招呼下人,叫来酒菜,合上书房的门,兄弟俩便在书房里吃喝起来。

  周详道:“哥,有事尽管说,只要兄弟能帮得上忙的。”

  余文章道:“是啊,为兄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思来想去,此事也只有仰仗你了。”

  周详道:“不敢当,兄弟哪及得上哥呀,哥要是犯难的事,兄弟十有八九办不了。”

  余文章道:“我还没说出口呢,你倒好,推个一干二净了,好歹让我把话说完了,你再照量着办嘛,反正这事,跟我关系不大,却关系到汇通钱庄的生死存亡啊。”

  说着管自喝酒吃菜,卖起关子来了。周详眨巴眨巴单眼皮,目光质朴,道:“那你说嘛,兄弟又没说不帮忙呀,哥的事,就是我的事。”

  从他琥珀色的诚恳目光里,读不出想听,还是不想听自己的话,既然看不到他心里怎么想的,那就随他去吧,余文章道:“你要跟哥说实话,别犯混,哥为了你,才来找你,要不是你在当大管家,哥就带一班捕快,把钱庄封个五天十天,来个兜底查账,这五天十天的损失是多少呀,阿详?”

  周详道:“一百万两白银,哥,千万别呀。”

  “所以,哥才来跟你商量,咱哥儿俩,啥事儿不能商量着办呀,对不?”

  “当然啦,哥,你老就直说吧。”琥珀色的诚恳目光却波澜不惊。

  余文章道:“你听说过‘鎏金翡翠玉麒麟’的事吗?”

  琥珀色的诚恳目光依然如故,道:“接着说。”

  余文章道:“二十五年前,也就是万历丁酉年间,怡亲王派亲王府管家管统丁,带着亲王的一封书信与玉麒麟,来汇通钱庄找老掌柜沈万金,将玉麒麟典当给钱庄,换取银票五十万两。有这回事吗?”

  周详道:“大掌柜十年前就去世了,小弟到汇通钱庄总号连头带尾才八年,哥又不是不知道。”

  余文章道:“也就是说,你不知道喽?不知道哥就不说了。”

  周详嘻嘻一笑,琥珀色瞳仁真如一块古老的琥珀,通透而又沉静,道:“说吧,哥不就是为了说这事来的嘛,不能让哥空跑一趟。”

  余文章道:“那五十万两银票牵涉到了一桩雇凶杀人大案,如今皇上在亲自督责刑部查办此案,这总该知道吧?”

  “知道,雇凶杀柳案,茶馆说书的拿此事当书说呢,不过,没人说起过玉麒麟的事,”

  余文章冷笑一声,道:“没人说过,不等于没有此事。”

  周详道:“可小弟寻思,老掌柜当初即便办了典当,支付了五十万两银票,也不会知道银票的真实用途,这跟凶案没啥牵涉吧?”

  余文章道:“此事可大可小,往小里做,一风吹过;往大里做,汇通钱庄也许会被官府查封操没,从此,汇通钱庄的大小分号,将统统消失。阿详,就看你的啦。”

  “看我的?”周详的琥珀色瞳仁淡漠如旧。

  余文章道:“吃一家,管一家,这是我们当师爷的本分;受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江湖规矩。难道能说跟你没有关系吗!钱庄的事,就是你的事,钱庄的安危,就是你的安危,不看你,看谁的!莫非要看哥的?笑话!”

  “唔,哥,有道理,喝酒呀,接着说。”周详为余文章斟上酒。

  余文章双颊微醺,举杯抿了一口酒,又道:“管统丁带来的亲王书信还在吗?”

  周详道:“咦,你怎么知道有书信?”

  余文章道:“没有他的亲笔书信,老掌柜能信一个区区管家的话吗,管家管家,说到头,也是个下人。”

  周详道:“不在了,书信文字简洁,大意是‘手头颇紧,以镇宅之宝玉麒麟作典押,换取贵号银票五十万两,一年内赎回云云。’老掌柜看后,便被管统丁劈手抢了过去,塞进嘴里,吞进肚里。”

  “当时,还有谁在场?”

  “就他俩,单线联系。”

  “你怎么知道的?”

  “本来,我哪能知道这种事啊。是老掌柜的儿子,如今的大掌柜沈继昌跟小弟说的。”

  “他为啥要跟你说这事?”

  “几个月前,风声吃紧,皇上亲自督办刑部查缉杀柳案的幕后,大掌柜怕了,他跟我商量,这事迟早要牵涉到钱庄,问小弟有没有办法化解此事。”

  “你怎么说?”

  “小弟说,有个哥在捕快总堂管事,能摆平这事。”

  余文章道:“这个哥是指我?”

  周详的琥珀瞳仁,目光诚恳,道:“当然啦,哥不能看着小弟出洋相吧,再说,老掌柜跟柳尚书无冤无仇,说老掌柜要害柳尚书,也说不通嘛。”

  余文章道:“汇通钱庄还有典当记录吗?”

  “没了。事后,管统丁再三叮嘱老掌柜要保密,否则后果自负,老掌柜越想越怕,已将所有的记录全部销毁了。”

  余文章道:“银票是钱庄总号取的?”

  “不,老掌柜根据管统丁的要求,写了五份手谕,盖上总号大印,分别给五个城市的分号掌柜,每份手谕能取十万两银票,凑齐了五十万两。当时,手谕交给了亲王府的管统丁。”

  “哪五个城市?”

  “酒泉、眉山、三亚、潮州、承德。”

  “老掌柜的手谕总在吧。”

  “全毁了,事后,老掌柜越想越怕,派亲信去五个城市,做了假账,把账做平了,将五份手谕全烧了。”

  余文章问:“鎏金翡翠玉麒麟,是在什么时候赎回亲王府的?”

  “大明万历己亥年冬,以六十万两白银赎回。”

  余文章道:“也就是说,如今是查无实据,死无对证了?汇通钱庄成了一个干干净净的钱庄了?”

  “哥,你说呢?”琥珀色的瞳仁,诚恳的目光,不无戏谑地瞧着余文章,反诘道。

  余文章放下杯筷,起身整整衣襟要走,道:“那就只有交给官府,公事公办啦。”

  周详道:“忙啥呀,哥,小弟的话还没说完呢。”

  “唔?”

  周详将余文章按在座椅上,自己也在桌旁坐下,道:“坐下坐下,说完了,你要走再走嘛,那么一本正经干啥呀。老掌柜留了一手呢。”

  “留了一手?”

  “老掌柜有个爱好。”

  “爱好,什么爱好?”

  “微雕。”

  “什么?微雕?”

  周详见余文章皱着眉头,听不懂他的话,就用北京官话一字一板说道:“就是微型雕刻。”

  在窗口窃听的金蝉子,这回总算听懂了,对周详说的每一个字,都牢牢地记在心里。

  “雕刻?就是在米粒大的珠子上雕刻图像的那种?”

  周详继续用官话道:“不是雕刻图像,是刻写微型书法。这是老掌柜平生的唯一嗜好,技艺高超,能在一粒米上刻写几十个字,如用洋人的放大镜细看,则字迹清晰工整,间架有度,横竖撇捺,皆有笔锋,写得一手极好的微型柳公权字体,常以此自得其乐,却鲜为人知。”

  “此话怎讲?”

  周详生怕表兄听不明白,仍用官话道:“他在鎏金翡翠玉麒麟的左后腿根,刻下了如微尘般大小的几个字:万历丁酉年春,怡亲王以鎏金翡翠玉麒麟为典押,借贷汇通钱庄五十万两银票,后于己亥年冬,以六十万两白银赎回,经办人亲王府总管管统丁。”

  余文章道:“怡亲王赎回玉麒麟后难道发觉不了?”

  周详道:“当然发觉不了啦,一等一的好眼力,也无法察觉玉麒麟的猫腻,须拿着洋人的放大镜,在强光下仔细端详,方能看个分明。小弟想,只要搞到了玉麒麟,查明五十万两银票的去向,就能逮到老狐狸怡亲王了,老狐狸想赖账,恐怕是赖不了啦。”

  这几句带着绍兴乡音的北京官话,让窗外窃听的金蝉子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好哇,老狐狸也有蒙在鼓里的时候呀,这下可真吃栽了。原来五十万两银票,是用玉麒麟典当得来的呀,至此,从头到尾的筹款雇凶杀柳细节,他已全部了然。心儿怦怦急跳,兴奋得差一点想喝一声彩呢。事实上,他捂住嘴,连大气都不敢喘。

  金蝉子在窗旁的太湖石下藏身窃听,距他五六步远,就有一名魁梧的佩剑保镖,站在书房门口守护。

  据说,汇通钱庄总号的安保,全是由太行山龙剑山庄的精英剑客担当的,龙剑山庄的神龙剑阵,能以少胜多,也能以多胜强,能集聚布阵,群斗恶战,也能形如散沙,实如铁桶,陷敌于死地。阵势变化万端,神鬼莫测,在江湖上威名赫赫。

  山庄剑客守护钱庄已有六十年,六十年来,凡胆敢闯入钱庄,觊觎金银的大盗剧贼,不是身首异处,就是成了阶下囚,没人能讨得了好去。江湖传言,汇通钱庄的安保,仅次于当今皇上的紫禁城。

  金蝉子明白,若是自己被保镖发觉了,今儿恐怕就走不脱了。

  小心小心再小心,悄悄地进来,得悄悄地出去,千万不可露了行藏。

  他大气儿不敢出的蛰伏在太湖石的阴影里,一边防备着守夜的保镖,一边倾听着屋里俩人的对话,心道:看来,这个算命先生是个南方人,说的是南方鸟语,那个钱庄管家模样的人,说的也是相同的鸟语,他俩无疑是同乡。京城的管家,多半是绍兴师爷,那么,算命先生也该是绍兴人,也许,算命先生就是刑部的绍兴师爷余文章啊,一念及此,心里一片通明,只是有点拿捏不稳:余文章安的是啥心?是为乔万全办事的呢?还是改容易貌,在查办真凶?

  查明案情细节,是为了毁灭罪证呢?还是为了拿下怡亲王?

  坊间历来对捕快心存戒备,官匪一家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金蝉子的心里七上八下,嘀咕不休。此时,书房内两个绍兴师爷,还在你一句我一言的聊天。

  周详琥珀色的目光混沌一片,坦然漠然,淡泊宁静,余文章是看着他长大的,这时,也吃不透周详在想些啥。

  周详改用绍兴方言道:“老掌柜事后或许明白了五十万两白银的去向,深感愧疚不安,于是,在玉麒麟上留了一手,以赎前罪,该算是立功表现吧,我想,足以洗脱罪责牵连,哥,你说呢?”

  余文章答东问西,道:“这些都是老掌柜对小掌柜沈继昌说的?”

  周详点点头,道:“是。沈继昌听说刑部对此案抓得甚紧,深怕牵连到钱庄,要我替他出出主意,就只得把老掌柜的事如实告诉了我。”

  “他还对你说,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得告诉第三者?”

  周详笑道:“是,哥真会猜啊。”

  余文章道:“于是,你拍拍胸脯,都答应了下来,道:没事,刑部我有个表哥在管事,能把此事摆平喽。”

  周详噗哧一声乐了,可他的目光里,连一点笑影也没有,道:“这是师爷的本分,不是吗?吃一家,管一家嘛。”

  余文章脸一板,道:“我可没答应过你,也没那能耐。”

  周详涎笑道:“钱庄要是倒了,小弟就失业了,到时候,只有拖儿带女,到哥家里去吃饭啦。”

  “真赖。”

  “不赖哥赖谁。”

  余文章道:“赖就赖吧,今晚我要赖在钱庄过夜了。”接着,他又悄声道:“来时,觉得身后像是有人跟踪,不走了,今晚在钱庄过夜,图个稳便。”

  周详道:“行呀,要不再来一壶酒,咱哥儿俩接着喝?”

  “不啦,洗洗睡吧。”

  见书房内哥儿俩的聊天已近尾声,金蝉子展开身法,蹑手蹑脚,沿着树影假山,曲廊庭柱,避开巡值的保镖,悄悄飞了出去,可他却没发觉,身后有两条人影,伏在远处的松树荫里,另有一人,拳缩在屋檐下,这三人,也如三缕轻烟,相继不远不近,不即不离的在他身后飘着,﹍﹍

  ***

  最后的一缕轻烟,是飞天侠盗丁飘蓬。

  丁飘蓬拳缩在书房屋檐下,听不到书房里李铁嘴说话的声音,也不知“捕快”跟踪李铁嘴的真实用意,更不知道,那一高一矮的两人,跟踪“捕快”的用意,没人会傻到在汇通钱庄动手杀人,除非不想活了,只要稍有异动,就会玩儿完了。

  太行山龙剑山庄的剑客不是吃素的,龙剑山庄的神龙剑阵更不是吃素。

  多少滑贼大盗,被钉死在剑下,没人敢在汇通钱庄总号撒野,即便连天不怕,地不怕的丁飘蓬,也不敢轻易造次。

  金蝉子的轻功真不赖,身如飞燕,脚尖点瓦,无声无息,飘出了钱庄的封火墙,跟在他身后的两缕轻烟,也不赖,在夜空中无声无息地飘浮着,而三人身后的那一缕轻烟,才是轻烟中的极致,虚空轻灵,时快时慢,似有若无,不即不离地跟了上来。

  不久,便到了豆浆胡同9号,金蝉子飞身落地。

  金蝉子进入卧室,刚点上灯,忽地,灯焰儿一阵晃动,心知不妙,急忙转身,见屋中多了两个人。

  两名不速之客黑着脸,手握弩机,瞄准了自己,随时准备扣动扳机,一人高大魁梧,一人黑瘦矮小,矮小的喝道:“不准动,动一动,就要你的命。”

  金蝉子知道厉害,一动不动,道:“二位是谁?”

  矮小者道:“你可听说过湘西三步倒竹叶青么?”

  金蝉子道:“久闻大名,哈哈,听说如今成了怡亲王的杀手啦,真是越来越有出息啦。”

  高大者喝道:“少罗嗦,老子问你,袁金锁在哪儿?”

  “他在哪,我怎么知道。”

  高大者道:“前些天,在北门斜街,尽管你处处当心,还是被我等瞄上了,是你浑水摸鱼,救走了袁金锁吧?”

  “既知是我,何必多问。”

  高大者道:“今天,在宝泉茶馆,又被我俩冤枉鬼叫给撞上了,你行事鬼祟,武功高强,究竟在为谁办事,说!”

  金蝉子道:“老兄,每个人都有不想告诉任何人的秘密,何必逼人太甚哟。”

  高大者一声冷笑,道:“你不说,老子也知道,你就是传说中被火烧死的尤一天,你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报仇雪恨,对不!”

  尤一天纵声大笑,道:“哈哈,你大约就是怡亲王府的白脸曹操曹国友吧,真不愧为一代奸雄,料事如神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就是一条命吗,要就拿去吧。”

  说是这么说,金蝉子真不该心就此死去,大仇未报,就此丧命,那不冤死啦。他身体一动不动,双眼却在寻找逃生的机会,若有一线生机,好歹也要拼个鱼死网破。

  可惜,连半线生机都不会有,三步倒竹叶青的连弩十三箭,据说,箭箭精准,从未落空过,如今,竹叶青距己只有四五步的距离,乌黑发亮的眼睛,紧盯着自己,十个手指,留着又长又脏的指甲,紧握着那管慑魂夺魄的弩机,象僵尸般狰狞可怖;至于白脸曹操嘛,也手捧弩机,他是使剑的,怎么心血来潮,也玩起弩箭来了?想必,射功很烂。

  今儿,难道真是老子的忌日?!老天,你公道一点好不好,要死,老子也不能死在怡亲王的手下啊,天!

  白脸曹操道:“大管家管统丁说,你被烧死了,可有一个人,一直怀疑你没死。”

  金蝉子道:“谁?”

  “怡亲王。他说,二十四年前的凌晨,在怡亲王上朝去的路上,突然,蒙面刺客从槐树荫里冲出来,挥剑刺向他乘坐的轿子,那一剑,刺破轿帘,贴着亲王的面颊穿过,得亏保镖反应够快,还未容刺客刺出第二剑,袖箭、铁蒺藜、钢镖、棍棒、刀剑便齐地袭向刺客,刺客肩头中镖,仓惶逃离,当时,亲王没看清刺客的长相,只见一个背影,在远处的黑夜里一闪而过,随后,便再也找不着了,怡亲王觉得那背影不是别人,就是你——尤一天。管统丁说,人死不能复生,亲王一定是看错了,怡亲王却坚信不疑,你还活着,迟早你还会找上门来。”

  金蝉子叹道:“老贼不死,天理难容。”

  白脸曹操道:“可惜,你会死在他的前头。据说,阎罗王是先注死,后注生的。人还没生的时候,阎罗王就把他的死注定了。命里注定的事,谁也跑不掉。”

  金蝉子道:“少罗嗦,来个痛快的。”

  白脸曹操道:“别忙,我问你,跟你在一起的,除了袁金锁,还有谁?”

  金蝉子笑道:“老子不告诉你。”

  白脸曹操冷笑一声,道:“不告诉我?!哈哈,嘴硬,你会死得很痛苦,知道不!到时候,不仅会把所知道的一切,统统倒出来,还会苦苦央求我,快快杀了自己呢,没人能扛得住酷刑,老子见得多了。”

  金蝉子冷冷道:“我想,扛得住的人也许会有。”

  白脸曹操又道:“我问你,你跟踪的算命先生是谁?你为什么要跟踪他?”

  金蝉子道:“我盯他已不是一天两天了,想弄点钱花花。”

  “一个穷算命的,能有几个钱!”

  “算命先生是没钱,可他跟钱庄的大管家是亲戚,大管家的油水不会小。”

  白脸曹操道:“一个一心想报仇雪恨的人,还会去抢钱?鬼才信。”

  金蝉子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了钱,报仇会容易得多。”

  白脸曹操想想也是,道:“姓尤的,少罗嗦,你除了跟袁金锁混在一起,还跟谁在一起鬼混?乖乖地把知道的都给老子吐出来。”

  金蝉子道:“我怕说出来,吓着了二位。”

  “还要嘴硬,说!”白脸曹操将手中的连弩举起来,对准金蝉子的脸,气得口喷白沫。

  白脸曹操是使剑的好手,这些天,他见竹叶青的连弩好使,就向他请教了几手,也玩起连弩来了,可他背上依旧插着长剑。

  金蝉子缓缓道:“跟我在一起的还有柳三哥。”

  “什么?柳三哥?”

  白脸曹操与竹叶青对望了一眼,道:“柳三哥?他,他在哪儿?他也到北京了?”

  突然,在白脸曹操与竹叶青的背后,有人笑道:“晚生在此恭候二位多时。”

  白脸曹操与竹叶青头皮发炸,大惊失色,“柳三哥”的快剑,不会给他俩转身的机会,只要他俩稍有异动,两颗人头,就会骨碌碌在地上打转了。

  竹叶青的反应够快,弩机一斜,对准桌上的油灯,扣动扳机,咻,灯头切落,灯火熄灭,室内一片漆黑,紧接着,弩机一抬,食指疾扣扳机,向原先站着的金蝉子的方位射去,可惜,金蝉子已不见,咻,毒箭射空,啪,击在墙上,咕咚,掉落地上,竹叶青吃了一惊,他射出的每一枝毒箭,从未落过空,今儿是个破天荒啊,正在愣怔,只觉着一股劲风袭向脚脖子,忙腾身而起,总算避过了一记暗算。原来,灯刚熄灭,金蝉子见机会来了,随即一个顺山倒,仰天倒下,顺势脚下狠狠向竹叶青扫去,不料却扫了一个空;与此同时,白脸曹操也反击了,他将右手的弩机向身后的“柳三哥”猛地掷出,他明白,“柳三哥”是掷不中的,若能掷中,来人就不是“柳三哥”,他的目的是赢得逃跑的时间,哪怕只有一瞬之间的时机呢,也许,就有了生路,同时,左掌疾地向窗口拍出,哗啦啦,一声暴响,将窗户击得粉渣末碎,脚尖一点,从窗口穿出,投掷、挥掌、起脚,俱各在刹那间完成,他对自己的反应满意之极,若要从来一遍,也许就再也不能完成得如这次一般迅捷圆润,恰到好处了,正在自鸣得意之际,忽觉肩头一凉,原来,肩头已吃了丁飘蓬一飞镖,幸好衣服穿得厚了些,嗤溜溜,飞镖穿透衣服,贴着肌肤擦过,却未受伤;黑暗里,竹叶青依稀见白脸曹操夺窗而逃,不敢恋战,急忙从窗口倒纵出去,身在空中,捧着弩机,扣动扳机,将余下的十一枚毒箭,对着窗户,尽皆射出,咻咻咻,夜空中发出一连串箭头破空之声,如毒蛇吐信一般,着实有些慑魂夺魄,噼哩啪啦,有些射进窗内,有些钉在窗棂上,有些落在窗下。

  丁飘蓬对竹叶青的连弩十三箭颇为忌惮,早防着此招,一把拉住金蝉子,闪在窗后,方保得毫发无损。

  丁飘蓬招呼道:“二位好走,剩下的账,咱们隔日再算。”

  竹叶青道:“好说好说。”

  白脸曹操道:“竹兄,快走吧,再不走,怕要走不脱了。”

  二人吸口气,脚下发力,飞檐走壁,向亲王府飞掠。

  ***

  金蝉子点上灯,抱拳一揖,道:“多谢丁大侠救命之恩。”

  丁飘蓬奇道:“咦,你怎么知道我姓丁?”

  金蝉子道:“在宝泉茶馆,在下听算命先生李铁嘴说的,他虽未点破大侠的姓名,可说的全是大侠的旧事呀,见大侠惊愕之极,也未否认,便知大侠就是飞天侠盗了。”

  丁飘蓬想想也是,问:“你叫啥?”

  金蝉子道:“我叫金蝉子,又名尤一天。”

  丁飘蓬问:“为什么要跟踪李铁嘴?”

  金蝉子道:“在下怀疑李铁嘴是捕快扮的,想查个究竟。”

  丁飘蓬问:“结果如何?”

  金蝉子道:“果不其然,李铁嘴是捕快扮的。”

  “不会搞错吧。”

  金蝉子道:“错不了,而且,在下还知道,李铁嘴十有八九是绍兴师爷余文章所扮,正是丁大侠要找的那个仇家。”

  丁飘蓬道:“你会不会搞错哟!”

  话刚一出口,便觉金蝉子的话有道理,李铁嘴怎能对老子的事,如此熟悉,莫非真是算出来!不大像。如今,越想越像李铁嘴就是余文章,不过,他的北京官话说得真溜,连一点南方口音都听不出,真******绝了。唉,该不会错过了一个报仇的良机呀?!好,姓余的王八蛋,竟敢当面唬弄老子,你跑得了今天,跑不了明天,赶明儿,我到宝泉茶馆找你去!转念一想,这小子贼**精,要真是余文章,估计,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出现在宝泉茶馆喽。

  金蝉子道:“错不了,丁大侠,此地不是说话处,咱们得赶紧走人了。”

  金蝉子从墙角起出了埋藏的金银细软,收入怀中,道:“在下另有一处藏身之地,到那儿,再将钱庄窃听到的一切,从容禀报。”

  狡兔三窟,以防万一。前不久,金蝉子在城东的喜鹊胡同买了一处宅子,宅子陈旧简陋,却也清静。

  深夜里,他俩穿窗而出,向喜鹊胡同38号飞掠。

  ***

  巫山潜龙巫灵杰从大牢里出来了。

  瘦猴亲自给他打开镣铐,道:“巫爷,恭喜恭喜,你老自由了。”

  巫灵杰瞪一眼瘦猴,道:“是乔万全派你来的?”

  瘦猴道:“不,乔总捕头病休了,如今当家的是胡大发胡爷。”

  “雇凶杀柳案破了没有?”

  “嗨,难哪。”

  巫灵杰道:“难道不是吴楚雄?”

  瘦猴道:“嘘,可不敢高声,传出去,那还得了,得用证据说话呀。”

  巫灵杰揉着手腕子,道:“事情都过去二十五年啦,上哪儿找证据去,拉倒吧,此案算是石沉大海啦。”

  说着,一摇一摆地走了。

  瘦猴呐呐道:“就在大伙儿几乎绝望的当口,有人良心发现,自己招供了。”

  巫灵杰转身,奇道:“谁?”

  瘦猴道:“大太监焦公公。”

  “谁!焦公公?!”

  “有他的临终绝笔为证。”

  “我不信,不可能!”

  “经多位行家鉴定,临终绝笔确系焦公公笔迹。”

  巫灵杰汪然涕下,道:“焦公公走了?”

  “没错,好在他死得很安详。”

  “死在哪儿?”

  “哪儿?巫爷不会不知道吧,西郊柴家村的柴家老宅呀,那宅子墙高宅深,真是个藏身的好地方呀。噢,对了,他在绝笔中写道:此案系吾一手操办,与他人无关,尤其与巫灵杰毫不相干。”

  巫灵杰感动得涕泪纵横,叹道:“恩公,你这是怎么啦,是不是糊涂啦,你干过许多不该干的事,可这事,明明不是你干的呀,给谁顶包啊。”

  瘦猴道:“你说这话就不中听了,好像咱们全是吃干饭似的,再过五天,皇上雇凶杀柳案的限期就到了,要不是有焦公公认罪服罪,刑部尚书与捕快总堂的头儿脑儿,都得卷铺盖走人了。话又得说回来了,要是你有真凭实据,就赶快拿出来,现在说不定还来得及呢。咱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放过一个坏人,对吧。你别把捕快都当成坏人了,哪有捕快不想把真凶捉拿归案的呢。”

  巫灵杰道:“酷刑之下,何求不得。焦公公一定是在严刑拷打之下写的临终绝笔。”

  瘦猴道:“起初,咱们也这么想,可经仵作验尸,全身肌肤,完好无损,系死于年老多病,心力衰竭,骤然离世。一个干了一辈子坏事的人,能死得如此安详,也真是有福啦。”

  巫灵杰道:“他死时可有人在场?”

  “我们赶到时,柴家老宅,空无一人。”

  巫灵杰道:“不会吧。是谁来送信的?”

  “一个黑瘦矮小的中年人,自称是兵部的差役。”

  巫灵杰道:“怪了,焦公公与兵部向无瓜葛,况且,柴家老宅也没有黑瘦矮小的中年人。不对,不对劲,此事太蹊跷了,我要去老宅看看。”

  “要我陪你走一趟吗?要是你觉得不方便,我就不去了。”

  “有啥不方便的,一起去也好。”

  瘦猴道:“柴家老宅的捕快早已撤了,如今,偌大一个宅院,不见一个人影,村民传言,那宅子阴气不散,雨雪之夜,常常听到有人啼哭不休呢。”

  巫灵杰道:“尽瞎扯。”

  瘦猴道:“不信,你问村民去。”

  巫灵杰道:“都是我不好,要是我不走,就不会出事。”

  瘦猴道:“不能那么说,焦公公真要死了,你在也拉不回来,谁在也拉不回来。”

  巫灵杰道:“你知道吗,焦公公根本就没病,他活得好好的,我不信,会说死就死。”

  瘦猴道:“走吧,信不信都没用,反正人已死了,我们把他埋在了后院。”

  于是,瘦猴手一招,要了一辆备用马车,叫上吴春明与郎七,四人上车,向京西驰去。

  到了柴家老宅,一推开院门,便见院内通道,已被冰雪复盖,回廊庭院,到处是残枝败叶,院中房舍,门破窗斜,墙角屋檐下蛛网密结,北风卷着雪粉,在庭院里打转转,一派凄凉衰败景象。

  不到一个月的光景,柴家老宅真成了一座狐鬼出没的宅院。

  巫灵杰问:“公公的坟墓在后院?”

  瘦猴道:“是。”

  巫灵杰大步流星向后院走去,在后院柏树下,一座复盖着积雪的坟头茕茕孑立,坟前兀立着一块石碑,上刻:焦公公之墓。

  巫灵杰扑嗵一声,跪在雪地里,纳头便拜,嚎啕大哭,良久方才起身,面对瘦猴,问道:“你确定送绝笔书的人是个黑瘦矮小的中年人?”

  瘦猴道:“确定。”

  巫灵杰道:“要真是得病死了,送绝笔书的人也不该是这个模样呀。”

  瘦猴道:“什么模样?”

  巫灵杰道:“我走后,还有三个忠于焦公公的下人,焦公对这三人一向不薄,一个是保镖,身材魁梧,武功了得,另两个也是太监,一个是厨师,胖子,烧得一手好菜,也颇有些功夫;另一个叫小李子,人是瘦一点,中等身材,长得又白又嫩,负责公公的日常起居。公公要真写了绝笔书,送书信的该是他们三人中的一人才是呀,却冒出了一个黑瘦矮小的中年人来,这事儿透着蹊跷,那中年人是谁呢?”

  瘦猴道:“刑部画师根据门子的口述,将那个中年人的头像画了出来,我们怀疑,中年人是在逃杀人犯三步倒竹叶青所扮。”

  “啊。”巫灵杰双眼圆瞪,倒吸了一口冷气,道:“会不会是,是,这三人全都遇难了啊?”他像是在征询三位,一会儿看看瘦猴,一会儿看看吴春明、郎七。

  瘦猴道:“是嘛?”

  吴春明道:“有可能。”

  郎七道:“人呢?尸体呢?别瞎猜呀。”

  巫灵杰见坟旁有一把铁锹,便捡起铁锹,在雪地里拨拉开了,一心要找到三人的尸体,他全然不理会三人的反应,专心致志地在后院的灌木丛里仔细搜寻。

  郎七道:“树倒猢狲散,我看是为了自保,管自跑了。”

  巫灵杰道:“不会。至少,小李子不会,小李子是焦公公从小带大的,视他如己出,不会扔下焦公公的尸体不管的。”

  吴春明道:“那就找找看。”

  找遍了后院,一无所获。

  来到前院,巫灵杰像一头猎犬,依旧仔细地搜寻着地面,院内的地皮,一寸一寸,几乎被他拨拉了个遍,没有。

  于是,开始在院内的屋舍中查找,最后,在一个堆放杂物的库房中,他用扫帚扫去地面的灰尘垃圾,发觉了一些不易察觉的星星点点的黑色血迹,巫灵杰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他绷着脸,将屋内的箩筐箱子、锄头镐把、锅儿缸罩,俱各搬出库房,一时,库房内尘灰飞扬,呛得他喘不过气来,瘦猴、吴春明也来帮忙了,立时,三人俱各蒙尘,蓬头垢面,显得狼狈不堪,郎七见了,虽老大不情愿,也只得上来伸把手,当巫灵杰与吴春明将一口沉重的木橱移开,用扫帚扫去地面的灰尘,血迹明显变得多了,而且,地面略微隆起,土色较新,显见得上面的灰尘是不久前,人为添加的。

  巫灵杰道:“在这儿了。”

  他找来一把锄头,小心地刨开浮土,向下挖了一尺许,便露出了一只人脚。

  瘦猴道:“尸体找到了。当初,堪验现场时,把这儿给拉下了,哎,咋整的。”

  巫灵杰瞪了他一眼,流着泪,不停地咳嗽着,小心翼翼地刨着地皮,郎七见了,道:“巫老爷子,你累了,我来我来。”

  巫灵杰最看不惯郎七,胳膊肘儿一顶,道:“闪一边儿去。”

  土坑挖开了,内中赫然枕籍着三具冻得梆梆硬的尸体,两具尸体全身****,一胖一瘦,肢体残缺,正是胖子与小李子,临死前像是受过零敲碎剐的毒刑;只有保镖,还身着衣裤,手中竟紧握着一把钢刀,面色乌黑,脸部痛苦扭曲,眉心插着一枝毒箭,直没至箭翎。

  起出来的三具尸体,整齐摆放在库放正中。

  巫灵杰跪在一旁,大声嚎哭,悲痛欲绝。

  瘦猴道:“又是三条人命,加上唐九台,汤老九,紫脸铁匠,及早先的七十二命,竹叶青已背负七十八条人命,真是个嗜血恶魔啊。”

  吴春明道:“所有的事情现在都已了然。为了将雇凶杀柳案,搅成一团乱麻,有人雇佣竹叶青将五台雾豹唐九台杀了,造成兵部尚书恐事情败露,杀人灭口的假象,转移捕快的破案视线;西城汤老九是线人之王,是个消息极为灵通的奇人,有人生怕汤老九已掌握了雇凶杀柳案的底细,便又派竹叶青将汤老九杀了灭口;见以上两计尤未见效,刑部依旧在四处挖掘杀柳案的幕后,接着,再生一计,派竹叶青去找焦公公,终于,竹叶青带人在柴家老宅找到了焦公公,当时,保镖发现了不速之客,便挥刀扑击,却被竹叶青一箭射中眉心,当即倒下,气绝身亡。随即,焦公公、厨师与小李子便被拿翻了。竹叶青等将三人押到了库房,他出示了一份事先拟好的临终绝笔,要焦公公亲笔誊写一份,焦公公起先不肯,便将厨师与小李子全身衣服扒光,当着他的面,用刀子零敲碎剐二人,逼迫焦公公就范,并扬言若不依从,不但厨师与小李子将痛苦不堪,求死不得,最终,他也将与他俩一样,受痛苦煎熬,求死不得。看,厨师的右手被砍掉了,左手五指也没了,耳朵被割下了一只,小李子左乳的皮肤被剥下了一片,右脚被砍掉了,当时,他俩浑身鲜血淋漓,嚎叫连天,焦公公吓得魂飞魄散,为了图个死得痛快,只得应允照办,竹叶青这才将二人杀了。咱们看见的那份‘临终绝笔’,便是焦公公被逼无奈时写下的。据说,湘西有一味毒药,叫‘断魂仙草’,吃了后,无病无痛,飘然仙举,写完绝笔,竹叶青便让焦公公服下‘断魂仙草’,一命归阴了。事发后,仵作验尸,焦公公的体表与善终之人一般无二,体内也无法找到残留的毒药,症状极似心力衰竭而亡,这就让临终绝笔有了说服力,好似焦公公良心发现,出自悔罪内疚,写下的临终遗言。”

  瘦猴一竖拇指,道:“精当。”

  郎七道:“嗨,小老弟真行呀,把我心里想的全说透了。”

  不知何时,巫灵杰已不哭了,他道:“那竹叶青的幕后是谁呢?是兵部尚书吴楚雄么?”

  吴春明道:“不管怎么说,怡亲王始终脱不了干系,那个名叫左奔,与死亡判官签约的人现在在哪儿?也许,是左奔指使竹叶青展开了最近的一轮暗杀,也许,根本就没有左奔这个人!一切只是钱胖子胡编烂造,搪塞爷们的。无疑,竹叶青的幕后与雇凶杀柳案是同一个人。”

  巫灵杰道:“那会是谁呢?柳尚书忧国忧民,直言进谏,得罪的权奸,不是一个两个啊。”

  瘦猴道:“动起来就好,动起来,就会露出尾巴,就怕凶手猫着不动啊。”

  2014/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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