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 记忆
林显宗反问他:“我为什么不能高兴?”
那心腹道:“爷与她家有血海深仇,她若还是齐家姑娘,那无论怎么拿捏都是好伸手的,可若是嫁入了王府,便成了主子家的人,咱们又怎么好再把她怎么样?”
“您这不是断了自己的路吗?”
林显宗笑了笑道:“成了主子家的人?你以为她嫁进王府是去享福的不成?”
“二公子那是娘胎里带出的病,如今已经是病入膏肓药石不灵了,娶个媳妇不过是冲喜罢了,若是冲好了,也不过是再苟延残喘个三五年,若是冲不好,说不定转眼间就喜事变丧事,有什么好担心的。”
话虽如此,属下却还是担心:“即便是二公子不在了,可齐家小姐既然是正经嫁进去的,即便是守了寡那也是王府里的二少奶奶,她又是个伶俐的,若是再讨了王妃的欢心,纵然没了夫君,王府的荣华富贵也是一样享不尽的。”
林显宗闻言哈哈大笑,直笑道快断气一般,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他的心腹见他突然如此,也是吓了一跳,担忧地喊了声:“爷您怎么……”
林显宗却不在意自己是否失态,反倒像是刻意要将心里的真实感觉全都宣泄出来一般,恣意妄为。
就这样自斟自酌地喝了约莫三坛子酒,林显宗用手撑着额头,痴醉之间回忆起一些过往的片段。
少时家中困顿,他的整个童年都是在担忧和害怕中度过的。
父亲刚刚开始行商贾之事时,因着不了解其中的内情,不到几月就将家中所剩无几的银钱陪得精光。
后得人支援,好不容易东山再起,有了些起色,却又被同行的人算计,半年经营的辛苦钱转眼间血本无归……
那时父亲被气得卧病在床,家中很快就无米下锅,母亲只得出去给人浆洗缝补,晚上一边照看着病重的父亲,一边绣花卖钱,刚刚三十岁出头的女子,看着却像是四十岁一般的沧桑,不到一年眼睛也熬坏了,迎风流泪,到后来看东西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即便是这样日夜忙碌,却也得不来几个钱,为父亲买过药,剩下的钱连半布袋子的米都装不了。
他那时也不过四五岁,饿得厉害了就去攀爬邻居家的墙摘那过了墙的果子吃,有一次被邻居看见了,站在院中呵斥了一声,吓得他从树上掉下来,摔伤了右腿,好几个月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
那个时候他觉得天底下最难捱的滋味就是挨饿,没有米下肚的时候,他拖着伤腿去跟邻居家好心的老人要来一小碗炒熟的豆子,就着凉水吃豆子,一次也不敢吃太多,只不过是十粒豆子就要喝上好几碗凉水,喝得肚子鼓鼓的,可每到半夜却还是会被饿醒,辗转反侧的再也睡不着了。
后来有一天父亲从外面回来,竟然带回了卤肉和烧鹅,还有一大袋子的米,让母亲去做了一大碗的米饭。
那碗米饭他一个人就吃了一大半,还吃了一只烧鹅腿和好大一块卤肉,吃的满脸都是油,肚子里撑得难受,却还是不舍得将手里的肉放下。
母亲坐在一旁,却是没有胃口吃这些好东西,只是小心翼翼地望着父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吃过饭后,父亲便换了一身衣服,摸了摸他的头,就离开了家。
当天晚上,天都黑了,父亲却还没有回来。
母亲在蜡烛下一边做活,一边抹泪,他等了许久都没等到父亲,也不知怎得就睡着了。
他等了许多天,都没等到父亲回来。
期间有好多人来家里,说见着他父亲浑身浴血倒在了码头,被人抬走了。
至于尸身到底是被谁抬走了,却没人知道,也不知送去了何处,或许可能被人直接扔到江里喂鱼去了。
毕竟像他们这样的穷人,活着一名不文,死了也一了百了。
母亲得了消息,一边哭一边还要浆洗缝补。
只要她手停下半日,家中下顿便是无米下锅,父亲死了,她就更不能停下,若是她再停下了,那他们娘俩就都会死。
就这样白日操劳,夜晚哭泣,母亲的眼睛终于坏了,不能浆洗也没法缝补了。
他只好偷拿一只破碗,背着母亲悄悄出去,在街上讨饭、要钱。
若是谁肯给他一口吃的,或是一枚铜钱,他就要赶紧跪下来连磕几个头感激人家的施舍。
后来他不小心踏了人家的地盘讨饭,被那地盘上的叫花子合起伙来打了一顿,几个人把他逼到巷子里,一脚踹在他胸口将他踹翻在地,紧接着便是一阵拳打脚踢。
他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知道他废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地上爬起来,身上全是伤,额头肿的像拳头那么大,鼻下汩汩流着血,染得满身都是。
而他的碗却被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里面是他跑了大半日,好不容易讨来的一个菜饽饽,却被人踩得四分五裂。
他蹲在地上捡了好久,才捡起几块大的,却和上了泥沙,入不得嘴了。
他捧着那些残渣在巷子里哭了起来,眼泪和着脸上的灰与血一起流下来,像一只狼狈的小鬼,惨不忍睹。
有人从巷子路过,瞧见他的惨状,下意识地往便去避开,而她怀中抱着的小姑娘却挣扎着要下来。
那女子耐不住,便哄道:“小姐,那不过是个小乞丐,吓人的。”
小姑娘却不依不饶:“伤了,他伤了。”
女子无法,只得将她放下来。
他低着头,兀自伤心,却有一只小手递了一方帕子到他面前。
他没去接那帕子。
就听见小姑娘正拉着娇滴滴的嗓音,求着方才抱着她的女子给他几个钱吃饭。
那女子为难道:“奴婢身上没带几个钱,一会儿还要给您买糖葫芦吃呢,您不想吃糖葫芦了吗?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小姑娘毫不犹豫道:“不吃了,你把钱都给他吧。”
女子拗不过他,只能掏出几个钱来放在他身边。
那小姑娘便眉开眼笑,去拉她的手,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女子笑着把她抱起来,继续往前走。
他终于敢抬头,看一眼那对主仆,正好那小姑娘也回头朝他这里张望,一张俏生生的小脸,眉心一颗朱砂红,对他粲然一笑。
那一瞬间,他好像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后来有好心人在巷子里发现了伤痕累累的他,就将他送回家里去。
他却不敢同母亲说自己要饭挨了打,只因为父亲在的时候就教导他:君子不食嗟来之食。
他更怕母亲知道了会伤心,便撒谎说是出去玩不小心摔了一跤。
母亲的眼睛看不清,还以为他满身的血迹是摔倒时溅上的泥点子,一边叹气一边让他赶紧把衣裳脱下来她给洗洗。
他将那小姑娘给的帕子收好,兀自脱下衣裳,自己打了一桶井水慢慢洗,却是怎么也洗不干净,一个人在井台旁,一边搓着衣裳,一边默默地哭。
那年他才七岁,却饱尝了世事的艰难,深知活着有多么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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