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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宵别梦寒(1)


今宵别梦寒(1)

        风浪之后,  万籁俱寂。

        赵西音半边脸都是麻的,  疼是真疼,但疼过之后,  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醍醐灌顶。

        周启深看不下去了,  走向前,扯了把赵西音。力气不大,但她浑身都是软的,十分听话地往后退了两步。周启深站在她身前,  和赵伶夏面对面,  毫无怯色。

        还未开口,赵伶夏先发制人,冷冷一笑,  “周老板,  你腿还在呢。”

        周启深一愣。

        当初他克服重重关卡,取得赵姑姑的同意后,  终于和赵西音结了婚。赵伶夏在婚宴上就说了一句话,“你要敢对我赵家姑娘不好,我打断你的腿!”

        往事历历在目,狠话犹在耳边。

        赵伶夏一女人,  出言比男人还凶猛。周启深离了婚,  腿没断,  但在赵伶夏心里,就觉得周启深对赵西音不好。这句诳语是块敲钟棒锥,  时刻往周启深心上锤。

        连绵不断的难受,比一刀两断的了结,更膈人。

        赵伶夏此刻的目光落在周启深身上。她当然懒得费唇舌,但无声胜有声,目似剑光,眼里写了一行狂草,力透纸背,仿佛在说――你真不是东西。

        赵伶夏在北京的房子的乳胶床垫还没送到,她生活讲究,不愿意将就,今晚就住在了新国贸饭店。她自己开着保时捷,还安排了辆车送赵文春和赵西音回家。

        “麻烦您停车。”酒店门口,赵文春一脸严峻,“小西,你在车里等我。”

        赵文春下车跟赵伶夏大吵一架,“你打我闺女干什么?还当着那么多人,姑娘家的脸皮薄,你打掉她的自尊,你就是个女土匪。有你这么当姑姑的吗?”

        赵伶夏耳垂上的翡翠色泽透亮,浑身贵气却不俗气,她白眼都懒得翻,“这就掉自尊了?哥,你对自尊的定义是不是有点模糊?你闺女是不是除了男人,就不为别的而活了?窝不窝囊?”

        “你这是强词夺理。”赵文春气得跺脚,“再窝囊我也养她一辈子。”

        赵伶夏嗤笑,摇摇头,“男人真是没救了。”

        兄妹俩不欢而散。

        到家后,赵文春煮了两个热乎乎的鸡蛋,用毛巾卷着,小心翼翼地敷在赵西音脸上,“这儿也肿了,真下得了手。”

        赵西音龇牙躲。

        “疼也忍着点,不然明天就难看了。”赵文春唉声叹气。

        赵西音说没事儿,“我自己敷吧。”

        过几天就要考核了,她真不敢耽误事情。再疼也没眨眼。没多久有人敲门,赵文春去开的,来的是赵伶夏的秘书,“这是赵总给小西的,药效很好,按量涂,明天就会消肿的。”

        秘书训练有素,家门都不进,说完就走。

        赵文春看了看药膏,生气地丢去沙发,护犊子,“打一巴掌又给颗糖,把我闺女当什么了。”

        一室安静,灯光暖黄,客厅的窗户敞开一条缝,浓夜秋风不请自来,把室内的暖气降了些温。赵西音没说话,揉着鸡蛋一下又一下。

        赵文春怕她难受,刚准备安慰。

        “我觉得姑姑,可能是对的。”她忽然低声,“她是旁观者清,人情世故看得明白。我是围城里的人,自以为是的聪明,其实根本提不上台面。爸爸。”

        赵文春目光望过来,包容恳切,全是慈爱,没给她半点压力。赵西音似自言自语,“其实,离婚后那两年,我一个人走走停停,不也这么过来了吗?”

        赵文春说:“过日子,什么过法,其实都能过下来。关键是你自己过得开心吗?人这一生,不是为了寿终正寝,生和死,不是生命的意义。来这人间一趟,既要敬畏生命本身,也要有点不一样的奔头。”

        芸芸众生,沧海一粟,归于平淡,却不甘于平凡。

        这才是意义啊。

        赵老师说道理时,平和温文,让人十足动容。

        赵西音笑了笑,“我会认真考虑的。”

        赵伶夏回京第二天就投入工作,没空跟家人叙旧情。赵文春电话打了两三个,让她到家来吃饭,都被赵伶夏推掉了,赵文春不满的很,“你还把不把这儿当家了?你还记得我住哪个地方吗?”

        赵伶夏语气永远平板,不拖泥带水,“真不记得。”

        赵文春气得哟,另只手举着锅铲敲饭桌,“再给你做饭我就,我就!我就是!”

        中文系教授都词汇贫瘠了,可见是真生气。赵西音凑过来,若无其事地提醒:“我就是大肥猪。”

        “对,我就是大肥猪!”说完,赵老师才发现上套了,“悖∧悴攀谴蠓手砟兀

        赵伶夏听得莫名其妙,不再浪费时间,挂断了电话。

        赵西音哈哈大笑。

        赵文春虎着脸,扮凶相,“洗手吃饭!吃完给你姑姑送饭!”

        啧,就知道,世上再没有比赵老师更善良的老头儿了。

        赵西音随便扒了几口,拎着保温瓶去了赵伶夏住的酒店。她白天倒时差,下午才开始适应,都傍晚了,仍在事无巨细地交待工作。

        “约肖局吃个饭,他是湖南人,爱吃辣,地方一定要挑好。”

        “sun的报告我看了,要删改的条例见邮件。”

        “明天八点随我去一趟证券交易所,他们的首席分析师出了四季度行情预测。”

        十分钟,电话终于讲完。

        赵伶夏看她一眼,“昨儿涂药了?”

        赵西音点头,“嗯。”

        她走过来,又仔细看了番,这才挪开眼,往沙发上一坐。

        “我打你,怪我吗?”

        赵西音龇牙苦笑,“怪也不敢说呀。”

        赵伶夏冷呵,“嬉皮笑脸你最在行。过来。”

        赵西音也挨着沙发坐下,目光亮,心思一览无遗。赵伶夏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憨傻,尽得你爸真传。你要是能遗传丁雅荷半点市侩作风,也不至于活得跟小孩儿一样。”

        赵西音不乐意了,“我半点都不想学她。”

        赵伶夏没搭理,优哉哉地抿了一口茶。然后问:“你回北京这半年多,没少跟周启深勾搭吧?”

        赵西音哎了声,“姑姑,您能不提他吗?我本来没事的,被你这么一闹,搞得我好像多在乎他似的。”

        赵伶夏也不反驳追问,只气定神闲道:“那好,等我这边事情处理完,你就跟我一块回美国。从此天高皇帝远,再不用糟心。”

        赵西音立刻反对,“我不去。我陪着我爸。”

        “那你就不陪vivi了?你多久没去美国看她了?”

        赵西音哑口无言,满脸憋屈,不得反驳。

        赵伶夏什么人啊,千年老狐狸的道行,看人又毒又准,也不用拆穿,点到即止,深意韵味还给她自己去体会。赵西音扛不住这种方式的审讯,干脆揣着明白装糊涂,大咧咧地抱住赵伶夏的胳膊,小脑瓜子往她肩上蹭,“姑姑,晚上我陪您住酒店吧。”

        赵伶夏冰冷冷的,一点也不受感化,夹枪带棒地问:“还没打怕?”

        赵西音立刻缩了手,怯色浮眉间。

        赵伶夏看她猫儿似的,到底还是软了脸色,屈起掌心轻轻拍了下她的脸,“知道疼就行,以后长点记性。”

        赵西音脑袋一栽,又重重靠上了她肩膀。

        赵伶夏不喜欢腻歪,嫌弃又不耐,“行了行了,收拾一下,晚上陪我逛逛。”

        赵伶夏把保温瓶里的饭菜都吃完了,坐姿优雅,表情矜持,往嘴里塞的频率却一点也不含蓄。赵西音给偷偷拍了个小视频发给赵文春。

        赵文春很快回复:“我就知道她肯定爱吃,明天给她做鱼。”后面还打了五只小鱼的自带表情。

        赵西音心想,都嘴硬心软,真不愧是兄妹。

        七点多去世贸天阶,赵西音像丫鬟婢女似的跟在赵伶夏后头。赵伶夏的品味是很好的,不乱买,看上的东西那一定是价格往上飙的。逛完一层,她刷了二十多万衣服,司机来回了两趟,这会手里又满了。

        在首饰珠宝那一层,赵伶夏在试戴一串项链,赵西音就附近柜台转转,看中了一个潮牌的手串。白金的,细细两圈,上面的挂饰很特别。赵西音左右手都戴了戴,是真的喜欢。

        就是四千多的价格,小贵。

        “这个跟你气质不搭。”赵伶夏走过来,冷淡看了一眼。

        赵西音转着手腕,她皮肤白,腕又细,血管呈淡淡的青,手串上的小铃铛随着动作叮叮脆响。她不舍得摘下。

        “你什么眼光?”赵伶夏不跟她耗,转身就走,走了几步,“赵西音。”

        赵西音是真舍不得心头爱,但架不住姑姑的不悦,只得一步三回头地放弃。

        扫货两小时,赵西音都快累瘫,赵伶夏十厘米的细高跟半点没喘气。后来去买包,赵西音瘫在沙发里一动不动。赵伶夏试背了几个新款,对着镜子细细看,“不适合你的东西,买回来也是浪费。”

        赵西音跟蔫儿了茄子似的,掺了两分赌气,“我也没钱买。”

        价格确实是贵了。

        赵伶夏冷呵,“所以我让你及时止损,别再浑噩过日子,自强自立比什么都强。”

        又来又来。赵西音把脸别向一边,默默抗议。

        赵伶夏瞥向镜子的某一个点,照出身后的画面。专柜墙那儿,一道跟了她们两小时的身影倏地闪开。赵伶夏冷笑,不亏是当过兵,反侦察意识还挺强。

        晚十点,赵西音在小区门口下车,赵伶夏回酒店。

        天高气爽,她抬头,能看见天上的姣姣明月。天气冷,赵西音环抱住自己,低着头往里走。

        “小西。”

        赵西音愣住,停顿两秒,走过了的路,自个儿又慢慢倒退回来。她转过头,就看见周启深一身黑衣站在路边,梧桐树遮住了本就不甚明亮的光线,他像融入夜色里,这个角度望过去,唯有眼睛微亮。

        赵西音看他一眼,又缓缓低下头,两人一前一后慢吞吞地走。

        周启深看着她的脸,问:“还疼么?”

        赵西音摇摇头。

        “擦药了吗?”

        她点点头。

        然后两人陷入沉默。

        周启深抬眼也看了看天上月,是月光太寒吗,走得每一步,都不踏实,秋风脚底入,直窜四肢百骸,钝刀割肉般的闷痛。

        “那天在医院的是顾和平找来的护工,除了检查的时候,我没让她做别的。”周启深一一解释,“我打电话的时候,光顾着专心谈事了。”

        说了大半,赵西音反应始终平淡。

        周启深忽然就不说了。

        快到楼梯口时,周启深轻轻扯住她的手,极快地往她掌心塞了一样东西。冰凉的触感刮着皮肤,赵西音本能收紧。周启深的手一秒松开,没再说半个字,转身走了。

        赵西音这才摊开掌心,低头一看,怔然。

        方才她在柜台看中的那条白金手串,安然乖巧地躺在手心。

        她手指控制不住地发颤,上面的小铃铛便也跟着发出声响。明明是很细悦的声音,却如万马奔腾踏过心脏,濒死的斗士摇旗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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