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可怜白发生
城破的时候,城里城外都在呼喊。
城外的唐军欢呼,是终于结束了这场攻城战役。
随着逻些城被占领,意味着此次历时近两年的大唐征吐蕃之战,有了圆满的结果。
他们当中大部份人,总算可以盼到回家的日子。
城里的人呼喊,却是在悲鸣。
逻些城陷落,吐蕃的帝国梦就此终结。
此后,高原上少了一个与大唐争霸的帝国。
此后,千百年下,雪域高原再也不会诞生强大的大一统帝国。
不会养活那么多人。
城里城外,是悲喜两重天。
只是此时,做为逻些城守军的吐蕃人,还不知道,自己失去的,是怎样的一种历史。
苏大为骑在龙子身上,默默的看着这一切。
说不上是什么心情,既有可以返回长安的期盼,见聂苏和柳娘子的期待。
又有为城破之后,那些无辜的人而心生怜悯。
不过,他很快就把这丝怜悯收起。
这可不是后世,没有那么多仁善。
守城的时候,整个逻些城可都是对抗唐军不遗余力。
这场仗,最终是因为诡异族群的溃败,而令唐军占有优势。
但赢下来,也并不轻松。
在第一次试探攻击时,因为诡异的妖雾,唐军在雾中被诡异袭击,死伤惨重。
再加上后来的攻城牺牲。
死伤的唐军连同仆从军,超过了两万人。
这对唐军对外的征战来说,是少有的折损。
高原的气候,高原反应,大大限制了唐军的发挥。
苏大为骑在龙子身上,看着大唐府兵按着各队,有秩的进逻些城,开始搜索全城,寻找残余的敌人,可疑的探子。
同时清理战场,维护秩序。
他默默的想着心事,忽然听到城外的唐军又发出一阵欢呼。
数名骑士,骑马从崩塌损毁的城墙跳入城中,沿着满地狼籍的旧街道,大声宣布着唐军最新的军令。
“大总管有令,全军狩猎三日。”
“大总管有令,诸将士,尽情狩猎三日!”
苏大为心中一震,从思考中惊醒过来。
所谓“狩猎”,只不过是劫掠的另一种说法。
这道军令的意思是允许唐军劫掠三日。
这三日里,在逻些城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各种能想到的,或者不能想到的事。
苏大为面色微凛,环顾左右,没看到安文生他们。
他一伸手,抓住纵马要从自己身边经过的一名骑士缰绳,喝问道:“大总管呢?”
马上的骑士一惊,忙叉手道:“见过前总管,属于是安西军第三团第八队队正,裴远之。”
“我问大总管呢?”
“大总管我方才见他在城外一处高地,就在那个方向。”
裴远之向着一个方向指了一下。
苏大为点点头,一夹马腹,在对方错愕的目光下,狂奔出城。
城内城外,现在仍是一片混乱。
唐军、各族仆从军。
混入人群的吐蕃军,携老扶幼大声号哭的吐蕃人。
数息之后,苏大为看到骑马与数十将领聚在一处土丘的苏定方。
他像是一个永远不知疲倦的战神,在战马上腰杆挺立得笔直。
一身明光铠,在傍晚的阳光下,染上了一层血红色。
甚为不祥。
苏大为一气奔上土丘。
守在前方的斥候和游骑见是苏大为,不敢阻拦,让出一条道来。
一直奔到苏定方前,苏大为一拍龙子脖颈,及时停下。
在马上向苏定方叉手行礼道:“大总管,听说您让将士们狩猎三日?”
“是我下的命令。”
苏定方的目光从苏庆节手中地图上移到苏大为身上。
这一抬头,让苏大为吓了一跳。
才一天的功夫,苏定方整个人的精气神,衰弱了一大截。
他的头发胡须全白了。
两眼往眼眶里深陷下去。
眼中充满疲惫之意。
晦暗的双眼,在眼眶里微微转动着,像是一个被耗干心力的游魂。
明光铠穿在他身上,越发有一种瘦骨伶仃,不堪重负之感。
“大总管……”
苏大为心中剧颤,看到一旁的苏庆节时,发现苏庆节脸上带着悲戚之色,双眼隐隐闪动着泪光。
苏定方本已病重,为了此战,又耗尽了心力。
要攻克吐蕃逻些城这样的大城,内外调度,每一处用兵,各种可能、权衡、计算,其对精力的消耗,远非常人所能想像。
“阿弥啊。”
苏定方剧烈咳嗽了数声,在苏庆节担忧的目光下,捂住口鼻喘息了片刻,才沙哑着喉咙道:“你可是觉得这道命令有何问题吗?”
“城中还有许多老幼妇孺,如果可以的话,还请总管下令,令入城的士兵尽量免伤人命。”
劫掠是肯定要劫掠的。
这是唐军的传统。
出来打战两年,死伤那么多人,若是两手空空的回去。
军事体制便无法维持。
大唐武德充沛,很大一部份原因就是因为学习突厥人,以战养战。
每战必胜,能得到战争红利。
若是一仗下来,什么收获也没有,用不着敌人挥刀,那些参军自备干粮武器,抛下田地的府兵,许多人会因此而破产。
更别提那些战死的兵卒。
只有厚赏,高额的回报,才能激励府兵保持战力。
现在朝廷的厚赏是不用指望了。
唯有挥刀向敌人,从敌人身上抢掠财富,才能维持住。
“阿弥,你非迂腐之人,当知道……”
苏定方咳嗽着,好不容易平息一些,接着道:“当知大唐将士外出征战之劳苦,现在回长安,只怕也无田……只有,只有伸手向我们的敌人,才能得到财货。
否则,这些兵回去,也会饿死,他们家里,也没余粮了。
还有,那些战死的兵卒,他们家人,嗷嗷待哺的孩子,又如何?
不从敌人身上抢,又能怎么办?”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不抢敌人的,回去只怕就是饿死自己。
抢掠,自然会扩大兵灾,增加杀戳。
这些道理,苏大为自然明白。
唯有沉默低头。
“而且……要想征服,征服他们,很难。”
苏定方再次咳嗽起来。
一旁的苏庆节颤声道:“阿爷,你歇歇吧。”
苏定方摆摆手,向苏大为道:“两害,两害取其轻……你,你只看到,看到吐蕃那些老幼,但是我大唐这些府兵的家人,老幼,又如何办?
还有那些随军的,随军仆从,你没注意到,注意到他们的眼里,全是仇恨?
这一战,仆从死伤最重,若,若无劫掠,只怕……怕他们会哗变。”
苏大为心中一凛。
他想起来了。
进城的时候,看到身边那些吐谷浑人的眼睛。
那眼睛,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像是饿狼一般饥渴的眼神。
过去吐蕃人强大时,吞并和奴役吐谷浑人,他们只能忍受。
可现在吐蕃被大唐攻破了,这份在心底的屈辱和仇恨,自然爆发出来。
这种爆发,不是一句军令就可以挡住的。
强行压制,真有可能引发兵乱。
大战过后,必有疏导。
劫掠,无论对唐军还是仆从军,都是最好的方式。
而且再说阴暗一些。
逻些城里的人,死得越多越好。
留着这些人口,要不了数年,便又会变作唐军的心腹大患。
草原突厥,还有各胡族,时叛时降,正是因为此。
他们弱小时,便投靠大唐。
一但羽翼丰满,便立刻反噬。
“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苏大为轻声念了一句。
他明白,不能用后世人的仁善,来衡量这个时代的德道。
对敌人仁慈了,对自己人,那便是残忍。
想到此处,他向苏定方叉手行礼道:“大总管,你是对的,我想得差了。”
“你说的也,也不算错,只是,看事物的不同角度。”
苏定方喘息着道:“留下一些妇孺幼小,也可,充做官奴,让他们,生生世世,做大唐的奴婢吧。”
一旁有副将道:“这对他们反而是一番大造化,哪怕在长安做奴婢,也比在这雪山里刨食要强吧,至少可以免除饥冷。”
这话,引起诸将点头附和。
苏大为也点头道:“如此甚好。”
“阿弥,你,你随我来。”
苏定方,略显吃力的抬起右臂,向苏大为招了招手,又指了一个方向。
这是示意要和他单独谈话。
苏大为双腿轻夹龙子肚腹,跟着苏定方的马,向僻静方向走去。
苏庆节抖了抖战马疆绳,想要跟上。
却被苏定方给喝了回去。
“老师,您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苏大为左右看了看,见其余将领在十余丈外,不怕有人听见。
私下里,便自然而然的以老师相称。
苏定方微眯着眼睛,指了指毁坏成废墟的逻些城:“阿弥,你这一仗,给为师许多惊喜,以黑火油,制作火丸,从天而降,整个逻些化为火海。”
“呃,逻些城高且厚,不得已而为之。”
“做得好,这种敌人的城,我们唐军来了,便是要踏破的,否则,留着始终是个祸害。”
苏定方此时精神似乎好了不少,说话也利索起来。
“只是之前不曾想,黑火油有如此用处,今后,攻城的方式只怕要改写了。”
苏大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西边,一轮残阳如血。
破毁的逻些城一半还在火光里,一半冒着浓烟。
唐军与仆从军,正在这座城市的尸骸上纵马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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