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枝红莲(三)(惊蛰。)
3、
半晌, 孟谷雨也没打量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心中想着,兴许是父亲兄长的死, 令弟弟一夜之间懂事了,只是这样的长大成人,她宁可不要的。
到底还是擦了眼泪,跟谢隐一起朝孟小满的院子去, 小姑娘今年才十四,尚未及笄,花骨朵一般的年纪, 受了那样大的惊吓, 回来后就病了,浑身发热, 这会儿已然睡下,留着几个婢子在外头守着。
孟谷雨进去看了,小满既已睡着,自然不能因谢隐过来便将她唤醒,姐弟俩站在院子里,已经深夜,圆月皎洁清冷,只是再也不会有父兄。
自父兄战死的消息传来,孟谷雨只在最初痛哭了一场, 随后便强行打起精神处理家事, 那些个心思浮动的、趁火打劫的……都得由她来处置, 且父亲并非独子, 还有两个兄弟,祖母也尚在, 如今他们孟家便是人人都争相要撕咬的一块肥肉,什么血脉亲情,在利益跟前都是笑话。
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弟弟妹妹的未来又在哪里,失去了父兄庇佑他们只能任人鱼肉,孟谷雨想到这里便感到恐惧。
皇帝的爱怜之心又能维持多久?
“姐姐,明日我会向小满道歉的。”
孟谷雨回过神,看向谢隐,勉强笑了笑:“你要好好与小满说,她乖巧听话,并不是个会闹脾气的孩子,此事是你有错在先,即便小满不原谅你,你也不可与她置气。”
“是。”
弟弟突然这般听话,叫孟谷雨心头有了一丝安慰,无论谢隐是真的听话还是装出来的,至少在这个夜晚,他没有再像往日那般针锋相对,这就足够了。
就在孟谷雨难过之时,却听弟弟又道:“日后孟家,我会撑起来的。”
孟谷雨险些以为自己幻听,她面上尽是不敢置信,谢隐与她对视,看着她那纤细单薄的模样,哀戚又故作坚强的神情,伸手将她拥入怀中,男女七岁不同席,更何况他们姐弟关系向来不好,如这般亲近是从未有过的事,孟谷雨先是浑身僵硬,而后顿觉所有痛楚绝望瞬间倾泻而出,不由揪住了谢隐衣襟,伏在他怀中痛哭不止。
又怕吵醒小满,连哭都是呜咽忍耐的。
倘若她知道父兄的死,皇帝在其中掺了一脚,不知又该如何悲痛。
孟谷雨作为长女,年幼时便执掌家务中馈,父亲与两位叔伯关系一般,祖母更是偏心的厉害,早早分家后便只维持表面和平,父兄常年不在京中,她以年幼之姿将家中打理的井井有条,父兄战死,她心中痛苦慌乱不亚于小满,却仍旧强撑着以长姐的身份照顾弟妹,实在是辛苦她了,要知道她今年也不过才十七。
母亲身体不好,弟弟顽劣妹妹年幼,父兄常年征战在外,这孟家便是孟谷雨一个人撑了起来。
她非常勇敢,也非常聪明。
但这不代表她不会害怕不会倒下,她也需要家人的鼓励与陪伴。
孟谷雨痛痛快快在弟弟怀中哭了一场,整个人情绪好转许多,弟弟能立起来再好不过,这意味着孟家并未因此倒下,父兄的心血也不会白费。
但她还是有些疑虑的,比如先前谢隐出门去处理小满的事情时的身姿,那模样看起来着实不像是不懂武艺。
谢隐知道姐姐聪慧,许多事若是瞒着她,早晚被她看出不对,便告诉她:“皇帝不会允许父亲的两个儿子都很优秀,能继承父亲衣钵的,一个都太多了。”
他点到为止,孟谷雨却全懂了,今上心胸狭隘,兄长孟清明已是文武双全的大才,若是弟弟孟九霄同样出众,那孟家要何时才能败落?这陈国以后究竟是姓陈,还是姓孟?
“那你……”
“父亲曾为我请来名师私下指点,只是为避人耳目,来往甚严。”谢隐回答。
孟钦战死,这究竟是真是假已经无人可知,但孟谷雨想了想,这的确是父亲会做的事,心中顿时松了口气:“原是如此,我都不知道,幸好父亲没有告诉我,否则我怕我隐瞒不住,叫人看出破绽去。”
她握住了谢隐的手,泪花点点:“九霄,不能让父兄半生心血白费,你要继承父兄遗志,不可再混沌度日了!”
谢隐郑重点头:“我发誓,姐姐,会成为你的骄傲。”
孟谷雨又哭了,只不过这一次是喜悦欣慰的泪水。
谢隐温柔安慰着她,姐弟俩一宿没睡,手拉着手说了许许多多的话,从小时候说到现在,从日常琐事说到朝政大事,无形中亲近了许多,父兄的死让他们向彼此靠近,这些年的隔阂也渐渐消除。
只是,小满还不知道。
小姑娘受了严重惊吓,虽然没真的被伤害,可心理上造成的阴影却无法避免,一大早听说哥哥在外面等着给自己道歉,向来乖巧的小满直接躺倒在被子里,把脑袋紧紧蒙住,她不听!也不见!
孟谷雨摸摸她的小被子,哄她出来,小满气呼呼地把被子往下一扯,目光如炬盯着姐姐:“姐姐是不是喜欢孟九霄超过我了!”
孟谷雨哑然:“你跟九霄都是姐姐的弟弟妹妹,哪有喜欢跟不喜欢的区别?”
“可我比他懂事!”小满非常不满,“爹爹跟大哥战死沙场,他还在外头随那群狐朋狗友一同吃酒寻乐,我去说他,他、他还把我丢进那群人里头,任由他们作践我!想必我的名声已没了,父兄刚死,我便令他们为我蒙羞,我、我、我――”
说着说着,气哭了。
孟谷雨赶紧把妹妹搂进怀里安慰,再三说好话,总算是让小满相信她的名声没有被毁,孟小满吸吸鼻子:“真的吗?我不信,孟九霄怎么可能有那样的本事?”
房里的下人都被孟谷雨遣出去,她搂着妹妹,小声告诉了她孟九霄其实是伪装成纨绔子弟,私底下却和兄长一般文武双全的秘密。
直接把小满听得一愣一愣的,不大相信,昨天晚上她被二哥丢进男人堆里,能感受到二哥的恶意,那怎么可能是装的?
“你若不信,姐姐把哥哥叫进来,你好好问问他,行不行?”
虽然小满觉得姐姐是在故意给她跟哥哥和好创造机会,但她还是答应了,因为她真的很好奇,姐姐不会骗人,难道这是真的?
等谢隐进来,小满就感觉到了不对。
她年纪虽小,感观却意外地敏锐,还带着婴儿肥的小圆脸此时呆呆地瞧着缓步而来的谢隐,一个人真的能隐忍这么多年吗?如果是老谋深算的家伙也就算了,可二哥也就比姐姐小一岁,他能装十几年,小满不信。
可这朝她走来的人,又确实是跟记忆中的二哥截然不同,可以说除了那张脸之外,根本就是换了个人!
无论是仪态、眼神、气质,都远胜从前的孟九霄,小满眨了眨眼睛,看见哥哥在自己床前蹲下,双手举起:“对不起,小满,昨天晚上是我不好,不该那样对你,这个是哥哥给你准备的礼物,你能原谅哥哥吗?”
他掌心捧着一只非常可爱的毛茸茸兔子,小满忍不住伸手摸了下,发现并不是活得而是玩偶,但却是能以假乱真的程度,这让小满又想要,又不想这么轻易地原谅。
虽然从姐姐告诉她,哥哥把那些人都教训了一顿,他们不敢随便乱说之后,她心里就舒服了很多。
“就算不原谅也是应该的,毕竟哥哥做得太过分了。”谢隐温声哄着小姑娘,“但礼物还请小满收下,日后看哥哥的表现,若是哪里表现不好,小满再生哥哥的气。”
小满疯狂心动。
孟谷雨也帮忙说话:“姐姐帮你看着,绝对不让他糊弄过去,你看这小兔子多可爱?是你二哥昨晚连夜亲手做的,你若是不收多可惜呀!”
小满想了想,觉得自己不能吃亏,小心翼翼地将小兔子玩偶接过来,然后一骨碌滚进被子里,又拿被子盖住头。
她太可爱,孟谷雨与谢隐对视一眼,忍俊不禁,随后谢隐起身离去,孟谷雨哄着妹妹出来,见小满盯着门口,说:“他在的时候你不搭理,人家走了,你又舍不得。”
“……我才没有舍不得。”小满咕哝,“我、我是为了监督。”
好在这只小兔子哄好了小满,但谢隐知道,这不过只是开始,孟钦与孟清明的灵柩迄今还未至陈国都城,要保护好姐姐妹妹,可不是他一嗓子吼出来就能成的事儿。
皇帝暗害孟家父子,军中必有内应,不仅如此,想孟家父子死的人太多了,朝中也定然有人插手,即便谢隐有人证物证,皇帝也不可能为孟家父子正名――谁叫他就是那个最大的幕后黑手?可怜孟钦父子一生忠君爱国,最终便落得个这般下场。
皇帝宁可割让十座城池出去,也不愿意信任自己的将军,这样的皇帝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一腔碧血丹心被辜负,不知孟家父子泉下有知,该是怎样痛心疾首。
而在皇帝还没动静的时候,反倒是孟家那些水蛭般的亲人,在孟钦孟清明尸骨未寒之时,便上门索要好处,尤其是孟钦的两个兄弟,大房的孟治与三房的孟宪,浩浩荡荡拖家带口,连同与大房同住的孟老夫人一起上了孟家的门,要为这几个丧父丧兄的可怜孩子“做主”。
嘴上说是做主,说白了,他们就没把孟九霄当回事,这是上门吃绝户来了。
小满原本还在生哥哥的气,气他不懂事,气他不知道伤心,可真的来了敌人,她二话不说就梳洗起身,不让姐姐孤军奋战。
孟谷雨向来不喜欢应付父亲这边的亲人,他们个个贪婪自私,恨不得天底下所有的便宜都来占,偏偏碍于孝道,身为晚辈又是女儿身,她一句不敬的话都不能讲,否则光是祖母便能把她压死,孝字大过天,她只希望他们不要太过分。
是的,这样的世道,若是父母双亡,女儿家甚至连继承权都没有。
叔伯子侄们与宗亲能理直气壮地将他们家瓜分干净,甚至连她们姐妹两人的婚事都要看他人脸色,孟谷雨对此深恶痛绝却又无计可施,只能盼着这些人适可而止。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们孟家还有人能做主!
见前来接待的不是大侄女孟谷雨,而是二侄儿孟九霄,孟大伯跟孟三叔对视一眼,各有计较,两人先奉承着孟老夫人,管是谁主事,老夫人辈分最高,又是孟钦生母,其他人都得往后捎捎。
孟老夫人育有三子一女,孟钦行二,非长非幼,出生时又险些害得老夫人血崩,因此一直不受老夫人喜爱,再加上孟钦没有按照老夫人的安排娶她娘家侄女,而是娶了自己心仪的妻子,愈发让老夫人觉得他不孝,母子之间亲情淡薄。
偏偏孟大伯孟三叔都不成器,他们靠着吸孟钦的血过日子,自然不能让孟钦跟老夫人关系好,成日上蹿下跳的挑拨,使得老夫人愈发厌恶孟钦,连带着对孟钦的儿女也不甚喜爱,孟钦父子战死,老夫人不说痛彻心扉,只想着长子次子以及大房长孙,忙不迭要上门来分割孟家财产给她的另外两个儿子,可以说是心偏的没边儿了。
反倒是大房三房躲在老夫人身后煽风点火,坏事全叫亲娘去做,自己稳坐钓鱼台,才是真的又坏又毒。
“九霄,你祖母来了,怎地连个招呼都不知道打?”
孟大伯率先发难,随后对孟谷雨道:“谷雨,你年岁也不小了,你父亲若是知道你如此教导弟弟,怕不是要对你失望透顶。”
小满气得攥紧小拳头,恨不得扑上去给这老匹夫一个响亮的嘴巴子!
谢隐站在姐姐与妹妹身前护着她们,世道如此,有些话女儿家不能说,他却向来是众人眼中混不吝的纨绔,连亲爹亲哥他都顶撞,更何况是这所谓的大伯?
混人犯起浑来,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大房三房带着老夫人来,就说明他们还要脸,又想占财产又不想被人说是趁人之危,要脸就好办了。
接下来谷雨跟小满就眼睁睁看着她们家九霄一改先前在她们面前的温柔模样,双手环胸斜眼挑眉气焰嚣张:“哟,这谁啊,怎么跟疯狗一样闯进别人家狺狺狂吠?”
孟大伯一愣,随即勃然大怒:“竖子尔敢!”
谢隐可不怕他,他随手抽出一柄长剑,在众目睽睽之下架在了孟大伯的脖子上!
前一秒还叫嚣着的孟大伯瞬间萎了,孟老夫人尖叫一声险些晕过去:“你!你快放开!快放开!”
谢隐瞥她:“这老不死的又是哪里来的?”
自打孟钦从军,老夫人到哪儿不被人高看一眼,还是头一回被这样辱骂,登时气得她翻起白眼呼吸不顺,谢隐冷冷地说:“要死给我滚出去死,别死在我家,忒地晦气。”
世人皆知孟家二郎不着调,可谁都不知他竟不着调到了这个地步!
此时便轮到孟谷雨出场了,她偏偏等到弟弟骂完了狼心狗肺的亲戚们后,才柔声道:“九霄,这位是父亲的兄长,这位是祖母,你不可无礼。”
“哦。”谢隐应了一声,把剑收回来还顺势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却不见有丝毫慌张,只讽刺意味更浓,“距父亲与大哥战死的消息传来已有半月,没想到大伯跟祖母今儿个才上门,还请原谅则个,我当是什么恬不知耻来吃绝户的牲口呢。”
他凶得很,一双眼睛如野兽般,毫不留情地撕破脸来骂,顿时令人无地自容。
这难道还不可笑吗?战死的消息都半个月了,亲大哥亲弟弟亲娘才想着上门,还浩浩荡荡带了一批宗亲,这是来慰问了,还是在家中终于商量好,预备上门来分饼?
“你、你、你!你这是大逆不道!”孟三叔拿手指着谢隐,浑身气得哆嗦。
谢隐冷不丁伸手抓住那根手指往后一折,只听咔嚓一声,孟三叔随即爆发出一阵尖叫,宛如早上打鸣的公鸡一般撕心裂肺,那根手指则以古怪的角度弯曲着,竟是被谢隐掰断了!
这冰冷的少年目光诡异:“我最烦有人拿手指着我,从前我爹跟大哥在,他们管着我,现在可没人管了。”
众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看得不爽的就全毁了。”谢隐缓缓开口,语气阴森,“不巧,我现在看你们便极度不爽。”
别说是孟家宗亲,就连谷雨跟小满都被他吓到了,虽然已经说好了一切有他,可没说过他会这么表现啊!
太可怕了,小满现在觉得哥哥会给自己做兔兔还好声好气地哄可真是脾气太好了!她怎么敢跟哥哥生气的呀!
孟老夫人还在尖叫,谢隐凶神恶煞地瞪她:“再叫把你舌头给剪了!”
孟老夫人一秒安静。
“给我滚。”谢隐冷冰冰地俯视着这些想上门吃绝户的人,“孟家是我的东西,谁敢插手,我就剁了谁的爪子,别以为我不敢,晚上睡觉的时候记得锁紧门窗,小心一家死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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