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79
旭日在阿波罗背后升起, 与神明张开的光冕争辉。可比两者还要明亮的是他的眼睛,不加掩饰的喜悦让无杂质的湛蓝色虹膜如阳光下的海面,深邃而波光熠熠。
而这一整片洋面此刻映照的唯有她。
卡珊卓喉咙深处又涌现毛茸茸的骚动。不需要阿波罗开口,她已经知道自己问题的答案。她知道自己此刻绝对算不上理智, 脑袋轻飘飘的, 热意仿佛要将她从脑髓开始整个人都融化。恐怕只需要他一个肯定的答案、甚至是一个点头, 她就会抛弃所有谨慎与顾虑。
“我希望你相信我, ”阿波罗略微直起身, 与她额角相抵, “我也会尽可能证明你可以相信我。”
她缓了缓才听懂他在说什么,下意识地伸手抚摸近在咫尺的脸庞。
“那么阿波罗,我该怎么做?”
阿波罗讶然看着她。
“你一定想象过所有问题都顺利解决的完美状况。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 我不能保证我会完全按照你设想的方式行事,但我也希望你能够如愿以偿。”
“我——”卡珊卓这样积极主动,阿波罗茫然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回过神说道,“我依然保存着为你求得的仙馔密酒。我希望你能喝下它获得永生。”
这在意料之中。其他条件阿波罗也许愿意妥协让步,但永生不在其列。
“如果你依然对脱离凡人之躯感到犹豫, 我愿意给你一些时间做准备。”
不死不灭对卡珊卓的吸引力确实有限, 但兴许因为眼下她拥有三段长短不一的人生记忆, 她看待生命与时间的角度已然开始变化。但阿波罗愿意给她时间缓冲是好事。
“还有, 为了让最后的预言应验, 你应当随我去德尔菲, 在那里饮下仙馔密酒, ”他抿了一下嘴唇, 有那么片刻显得极为严肃, “尽快。”
卡珊卓端详着他的表情, 明知在神明的领域中十分安全,她还是压低了声音:“阿南刻会阻挠预言实现?祂不想让你彻底掌握预言权柄?”
阿波罗眼神闪了闪,选择的说法意味深长:“祂不会阻挠第三个预言实现。”
但这不代表阿南刻不会在那之后发难。
厄洛斯都坐不住了,主动插手为她恢复记忆,阿波罗也不得不承认时间紧迫,很显然他执掌预言权柄的事不能再多拖延。
卡珊卓没多犹疑:“我现在就可以去德尔菲。”
阿波罗抬眉:“我不希望你冲动。”
她笑了笑。他们都能接受的选项已经敲定,拖延也只是给她更多的心理准备时间。他在学着小心照顾她的意愿,这就够了,她需要的其实就是一个富有诚意的态度。
“我可能有一点激动,但并不冲动。”卡珊卓语气轻松,“我也不能让你一直等我迁就我。”
她伸手拨弄垂到阿波罗眉间的金色额发:“不过我需要先回伊利昂一趟。”
阿波罗终于泄露出一丝急切:“即便成为不死者,你依然可以与你的亲人见面。”
“我许诺过,做重大决定前我会告诉斯卡曼德洛斯。让我先和他见个面,而后再去德尔菲,这样可以吗?”
阿波罗就势把她拦腰抱起来:“当然。”
※
卡珊卓悄悄和阿波罗幻化出的“自己”掉包,回到早餐席前。波吕克赛娜和斯卡曼德洛斯不约而同地来找她共进早餐,她伸手去拿面包,斯卡曼德洛斯讶然多看了她一眼。卡珊卓挑眉看回去。
“你刚才说你不饿。”
“但我现在饿了。”
她的孪生弟弟没说什么,波吕克赛娜则迫不及待地继续分享起嬷嬷们告诉她的最新小道消息,比如海伦割下了一缕长发交给赫卡柏,请特洛伊的使节将这带给自己的丈夫,以证明她确实被莫测的神明带到了伊利昂。
“听说佩安会和使团一同离开伊利昂。”波吕克赛娜说着观察着卡珊卓的表情,见她不作答,一撇嘴,“你还没决定好吗?你没想好的话,父亲可不会去主动提求神谕的事。”
“我知道,”卡珊卓注视着稚嫩难掩美貌的妹妹,淡淡点破她的心思,“你还小,我都能拖到现在,你更加不用着急,没必要那么快决定是否真的想要进入神庙。”
波吕克赛娜轻哼一声:“我就不能关心你会不会留在特洛伊?如果你嫁给亚该亚人,那么我们不就再也……”话语逐渐低下去,她拨弄着盘子里的面包屑,像是对自己流露的眷恋之情陡然感到难堪,嚯地站起来。
“我吃饱了,”她唐突地宣布道,快步往外面走,到了厅门边又驻足,朝卡珊卓和斯卡曼德洛斯摆摆手,“我先去母亲那里,之后见。”
卡珊卓目送妹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的阴影中,极淡的笑意浮现唇角,而后又缓慢消失。
斯卡曼德洛斯片刻没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卡珊卓不免给了他一个质询的表情。
“刚才你有点怪怪的,但是现在又恢复正常了。”
她一惊,随即有些无奈地想道:神明的术法也许能瞒过其他人,但到底无法彻底骗过斯卡曼德洛斯。阿波罗的化身模仿她模仿得再好,也会流露出双生子无法忽视的违和之处。而一旦选择了与阿波罗相守,他们之间的纽带也会难以避免地被年月与存在方式撕扯开来。
卡珊卓寻找着起头的措辞,斯卡曼德洛斯支开侍者,随后蓦地说道:“你已经做出决定了。”
她怔了怔,略微垮下肩膀:“对。”
顿了顿,她低而清晰地说:“我选择了祂。”
“我们还会见面吗?”斯卡曼德洛斯的嗓音有些发紧,只有一丁点,几乎无法察觉,但她当然发现了。
“为什么不?”
斯卡曼德洛斯与她肖似的灰眼睛闪烁着。他张张口,最后只说道:“那就好。”
卡珊卓挪到他身侧,半晌,拍了拍少年骨节分明的手背:“你永远会是我的弟弟。唯一的。”
斯卡曼德洛斯的反应有些微妙,较真地问:“特洛伊罗斯不是你的弟弟吗?”
她挑眉:“他不一样,你知道的。”
他好像安心了些微,嘟囔了什么,她没听清。他随即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卡珊卓循着他的视线回头,佩安泰然自若地从寝宫内侧走出来。她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反应才好。
“无需担心。”这么说着,深发的亚该亚人面貌变化,展露出真容。
斯卡曼德洛斯眼睛瞪得更圆了。他站起来,像是不知道是否应该行礼,无措地转头看向卡珊卓,显然受到了相当大的冲击。
阿波罗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再度隐去身形。斯卡曼德洛斯呆呆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半晌才转向卡珊卓,一脸不知从何问起的表情。
“就是这样……”卡珊卓也很难解释,为什么堂堂阿波罗神会假扮成凡人和自己竞争。她索性让弟弟自己去领会了。
斯卡曼德洛斯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扫了四周一眼,低声说:“你确认?”
“我确认。你真的不用担心,”她转了转眼珠,“之后其他人也会知道的。”
他尚未完全消化惊人的事实,但卡珊卓坚定坦然的态度传达到了他那里,他很快接受了她的决定,半开玩笑地说:“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你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
卡珊卓用胳膊肘戳了他一下,他们相视而笑,随后同时陷入沉默。
又过了片刻,斯卡曼德洛斯像是终于无法忍受逐渐浓郁的感伤气氛,突然站起来:“赫克托尔要检查我的训练成果,我得走了。”
“祝你好运。”
斯卡曼德洛斯哽了哽,蓦地俯身抱了她一下。
随着年纪渐长,他虽然依旧爱黏着卡珊卓,像这样直白的感情表露却很罕见了。卡珊卓一愣,随即微笑起来。斯卡曼德洛斯有些窘迫,几乎是立刻就向后跳开,话也说得不太利索:
“那、那么我走了……”
“嗯。”
斯卡曼德洛斯原本还想说什么,最后一甩头咽下,尽可能利落地转身走了出去。
卡珊卓吸了一下鼻子,侧眸再看,阿波罗已经站在她身侧。
“走吧。”她说。
阿波罗确认:“不需要和其他人道别?”
卡珊卓哂然摇摇头:“真正道别之后还有机会。”现在这个节点就与双亲说明一切道别,难免给他们增加忧虑与伤感,而她只会不知所措。如果有什么,她相信斯卡曼德洛斯能代替她解释得很好。
“我准备好了,”她深吸气,“去德尔菲。”
※
天马牵引的双轮马车在德尔菲降落。
帕纳塞斯山伟岸如往昔,盘踞在山崖与陡坡上的神庙群落却比卡珊卓印象中更为庞大瑰丽。祭祀焚烧香料的烟雾袅袅升起,飞过上空时,她注意到山麓下的平地上开辟了一片簇新的建筑物,显然是依附于神庙而建的城池。
德尔菲神庙的核心区域保留着阿波罗当初奠基的格局,只是四周的林木随年月更为高大挺拔。
“那座石屋依旧是原来的样子,”阿波罗抿唇,“你栽培的花园也是。”
卡珊卓轻轻应了一声,举目四顾。再前方就是未经允许不得入内的神圣殿堂。最早的时候,她就是沿着这条小道每天去给阿波罗的神像献花——当然那时候旁边并无修葺好的回廊。
眼下的这具躯体并无走过这条洁净小道的记忆,但她迈出的每一步都自然而然,甚至不需要多看路,好似已经这么走了许多回。跨越身躯与生命的记忆唤起轻微违和的颤栗,她侧眸看向阿波罗,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牵起她的手。
在踏入神庙最深处的方形庭院时,一股寒意如电流顺着脊椎蹿上卡珊卓后颈。
她不由自主颤抖。
阿波罗与她交握的手指紧了紧。
下一刻,在早春微风中摇曳的青葱月桂树闯入卡珊卓的视野。源自本能的畏怖席卷而来,她宛若冻住,又像是当头吃了一锤重击,有片刻甚至忘了呼吸,只是盯着那不随季节凋落的茵茵绿意。
阿波罗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复杂的情绪在他的瞳仁深处翻腾,蓝眼睛相较素日更显得幽深。
而后他松开她。
卡珊卓向着月桂的方向走了一步,缓慢回首,不太确定她是否该继续。
阿波罗微微颔首。
她便再度转身,一步一步地朝着过往的残骸、向着他们之间无可回避的疤痕靠近。
非常突兀地,卡珊卓想到,正常人是没有机会直面自己的“尸体”的。这充满黑色幽默的念头让她轻松了些微。她没有再多顾虑,一闭眼便踏入了月桂的荫蔽。
纤细的树苗历经年月,汲取圣地土地的滋养,繁茂高大,抬头只能隐约看到树冠末梢的枝桠。
激烈的心跳仿佛贴着耳膜摩擦,卡珊卓伸出手的时候甚至有些惊讶,她的指尖居然没有颤抖。
“我回来了。”她抚上月桂树躯干。
她多少期待着会发生什么诡异的事,也因此,当指尖传递而来的只有树皮凹凸不平的触感,她反而怔楞了一下。
余光旋即捕捉到爆发的强光。卡珊卓回身,阿波罗浑身散发澄净的光辉,像坠地的星辰,有那么片刻,环绕他的盛大光焰甚至令日光失色,直冲苍穹顶端。
第三个预言成为现实。阿波罗彻底掌控了预言权柄。
空气因为神圣的光照凝固,风静止了,攒动的力量无声地积蓄,仿若暴风雨前夕的寂静。
卡珊卓不堪承受神圣力量流窜的重压,倒退了一步。她背靠树干快速眨眼,试图让模糊视野的生理性泪水滚落。
再一晃眼,暴涨的光芒骤然收敛。阿波罗已经到了她面前,手中多了一个流光溢彩的金瓶。瓶口的封蜡已经破开,瓶身嗡嗡地震颤着,有什么东西随时会从中喷薄而出。
他抓住她,一把将金瓶塞进她手里,急促道:“我赠予你——”
卡珊卓惊骇地抽气,嘴唇不由自主打颤:“你……”
啪嗒,不温热也不寒凉的液滴滚落下颚,砸在她的手背上。赤红漫出阿波罗的眼眶,如色艳的诡异泪水,源源不断地淌落,在他的脸上开辟出两道触目惊心的红痕。他的瞳仁急剧偾张又收缩着,像两颗无助跳动、随时会爆炸的心脏。
“阿波罗!”
“喝掉。”他的低语像蛇嘶。
阿波罗鲜血沾染的脸容在说话间不受控地扭曲,额角青筋突突地跳个不停。只是看着,就仿佛能切身感受到侵袭他的剧痛。一切发生得太快,卡珊卓要依言举起金瓶饮尽,又无法坐视阿波罗凶险的异状,动作不由自主有些迟疑。
“别看我——”他牙齿紧咬,似乎想要闭上眼睛,但迟了半拍。
阿波罗的眼瞳蓦地变得陌生。象征不死的暗金色几乎吞噬了他的瞳孔,只留下细细的一小点黑。浓郁到邪异的金色瞬息将卡珊卓吸了进去。
她本能地攥紧手里的瓶子,灼烧般的刺痛在她的皮肤上炸开。她立刻理解了瓶子里除了仙馔密酒,还有什么超出她理解范畴的东西,而那是她不该靠近、也无力承受的存在,正在极力地排斥着她隔着金瓶的亵渎。
但卡珊卓没有松手,她与令双膝发抖的恐惧感对抗着,缓慢地让嘴唇靠近瓶口。没有思考的余裕,她选择相信阿波罗,依照他说的去做。瓶口神圣的、她不该触及的气息更强烈,她几乎以为自己的身体要在触及瓶中浆液的刹那撕裂。
然而也在这一刻,难以言喻的声音响起。
确切说,是话语击中了她。
不属于任何一种语言的讯息舍弃了音节,跨越人体的听觉构造,以阿波罗的瞳孔为媒介,直抵她身体深处,贴着灵魂引发震动:
“松手,那并非你有资格触碰之物。”
这是对卡珊卓这一生命的号令。她的手指不可抑制地发软,却在即将松脱的那刻骤然再度收紧。
昭示着不悦般的须臾死寂。而后,卡珊卓听到:
“我名阿南刻,即为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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