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
正月十五夜,灯明如昼。这一年的长安,因圣人有喜,便特意命人赶制了一个三十米高的巨型“灯轮”。上面有金又有玉,还置了足足五万盏彩灯,这五万盏彩灯将在子时同时点燃。届时将是何等壮观。而灯轮下又有上千名身着彩衣华服的宫人载歌载舞,连演三昼夜。
于是,虽然刚进亥时,百姓们已开始向主灯前聚集排队,景象人山人海、车马塞路。
李泌入城之时,映入眼前的便是这样的一番光景。与他披星戴月一路所见迥然不同,长安仿如一座与世隔绝的华美而喧闹的空中阁楼。那一路上草场大漠的荒凉、郊野百姓的艰困、边民商户的凋敝,都如过眼云烟般虚幻不实。
眼前这盛世,倒是真真切切。
或许,他不该生出杞人忧天的思绪。
亦或,这才是他们这样的人殚精竭虑苦心经营维持下的硕果。
不管怎样,眼下的繁华,终究也是繁华。
牵着马,前路已是寸步难行。便将马就近拴在一家商铺前的马桩上,给了店小二赏钱,请其代为看顾,约好明日来牵。
而后从马鞍袋上拿起那个精致的包袱,便努力穿越人潮,向四方馆走去。
此时的四方馆并未有想象中的热闹,在此驻休的各国使臣在这个热闹的大节里,早都将自己的节目安排得满满的,有人去饮宴,有人去看灯,有人去喝花酒,有人去赌场妓馆,总之没人留在馆舍睡大觉。
故,馆里除了少数值守人员外,也极为难得的给众人放假归家。
刘一手,则是那个少数中的少数。
此时的她,借了灶间,包了可爱的面茧,即用面粉做的小果子,里面有百果酱料和着芝麻、花生的素馅,也有混着羊肉糜的好几种馅料,面果子形状有正圆的、有棋子的、还有花枕头的,可惜时间太紧、材料不全,未来的及染色,饶是这样,已经令人垂涎了。
而后将这些可爱的面茧一个个下锅,看着它们在沸水里翻腾,圆不落角的身子渐渐充盈起来,颇有一种满足和喜悦感。
这时,一个欣长的身影从外面入内,却在站在门边没有动。
他手里拿着一包刚出锅的油炸焦槌,香气扑鼻,看着她在灶间忙活的身影,突然觉得往日那个略显伶仃的小丫头今夜竟然有了份姝丽。
原本瘦小的身形也在不知不觉间婀娜起来。
特别那不经意间垂在颈边的一缕散发,趁着柔和的光线,居然有了些魅惑的意味。
“咦?你怎么回来了?”将煮好的面茧盛到汤碗中,一转脸看到马天元,刘一手愣了。马天元的家在城中,跟他们这些北漂来的外乡人不同,在这个难得的假期里,他应当是回家团聚的,可此时,为何会出现在此?
“今儿家中厨子新作的油炸焦槌,我吃着正好,想你一个人,或许……或许还没吃过长安的油炸焦槌。”他说。
其实,这话是也不是。虽然他是本地人,有家,可是那个家,对他来说,颇为伤心。尤其是过年过节,便要跟着娘亲和外祖祭拜外家列祖列宗,每到这个时候父亲都会借酒浇愁,接着便会酒后生事,再接着,爹娘大吵,亲戚讥讽笑话。
自己便会聊赖憋屈,于是,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四方馆。
虽然他话未尽然,但聪明的刘一手已然能够了解他的处境。
依旧是那个能近水楼台最佳观景位置的露台,置了一张小桌,上面摆着两三样果品,马天元带来的油炸焦槌,刘一手亲手做的面茧。
两人一边观景,一边吃着小食,一边看眼前盛况。
“这,是你家乡的美食吗?看起来像娇耳,吃起来却大相径庭。”马天元吃到一个桂花山楂的,唇齿间溢满酸酸甜甜的味道,很清新、也很解腻,又很舒适的口感。
“这是面茧,又叫茧钵钵,我娘教我做的。你知道这面茧背后的寓义吗?”她扬起一张可爱的又甚是有些娇媚的俏脸,却见马天元别开眼,连正眼也没瞧自己,于是她又自顾自地说:“丑丑的幼虫要忍着痛,经过破茧,才能成为展翅的蝴蝶。在我们那里,正月十五吃面茧,是为亲人祈福,新的一年无病无痛,康健喜乐。”
“所以,你是在为家人祈福?”其实他并不是别开脸,不拿正眼瞧她,而是为了抑制自己不同往日的过速的心跳,他快速地悄悄扫了一眼她,又赶紧将目光移开,认真地吃着碗里的面茧,却突然被什么东西硌到了牙。
“你吃到了!!快,快拿出来看看上面写的什么。”她笑着,眼睛里都是星光。
他知道大年三十吃娇耳,有时会在里面放通宝大钱,是为来年讨个好彩头。没想到这面果子里也有。将那只咬了一半的面茧用勺子剥开,里面是个寸余的小木片,上面刻着字,却有些看不真切,于是他将那木片举到眼前,而她则耐不住性子,也凑过来一起看。
于是,这一幕看在另一个人眼中,却是月圆人圆。
星夜兼程、人马未歇地赶回来,就是因为念着这是她来长安后的第一个上元节。上元节,是历法中一年里的第一个月圆之夜,也是一年复始、大地回春的夜晚,更是道家最看重的天官赐福之辰,也是……
李泌在心底有些涩意,当年陈后主陈叔宝的妹妹乐昌公主与夫婿恩爱和美,虽是一对佳偶,却因处于乱世之际,眼看家国将灭,公主担心与夫君在乱世中离散,便将一面铜镜打成两半,约定日后安定下来,便在正月十五这日,俩人都到坊间叫卖手上的半面镜子,以便对方来寻。
而两人后来也确是因为此法才得以重逢,所以便有了“破镜重圆”的典故,也便有了上元节,青年男女相约看灯、袒露心迹、互诉爱慕的情人节。
所以,这更是花好月圆人团圆的日子。
只是眼前,她,已经与人团圆了。
而他的出现,便是不合时宜了,所以,便悄悄离开,仿佛未曾出现一般。
对此,刘一手浑然未觉,她辨出木片上的刻字,一脸惊喜:“是棋待诏!”
她心心念念多年的棋待诏,居然被马天元一口吃到了,先是欢喜,又是失落,“我就放了一个棋待诏。”
见她又是喜又是酸,马天元觉得很是可爱,“这个只是乐子,并不作数的。”
刘一手立时反驳:“不是,我那个道医师傅说过,以食物为载做的茧卜最是灵验,看来今年翰林棋院的招新,这名额你是占定了。你可别心存怠慢,若不信,便不灵了,可惜了我的一番功夫!”
马天元笑了,刘一手的认真劲儿让他觉得有趣,细品之下,又有些感动。不管怎样,长到这个年岁,无缘由的地对他好、为他紧张,她是第一个。
马天元的笑颜让刘一手看愣了,不知是外面的花灯让今晚的夜色分外撩人,还是因为刚刚吃过的美食太过香甜,眼前的人竟然也变得更为俊秀了,也或者,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与李泌的光华内敛、气质裴然不同,李泌是那种隐身万千人海中,仍会发光的存在。但也因为太过耀眼、太过优越而让人清醒又清晰地生出些许距离感。
马天元则完全不同,他也长的很好看,眉目深邃、高鼻薄唇、俊美而矜贵,的的确确一副好皮囊,但在平日里却是刻意扮丑,服饰老气,还用豆粉敷面,让面色看起来暗灰发沉,原先不懂为何,直到那日在寿王府知晓他的出身,才全然了解。想是不愿让人因他过人的容颜,与当年红极一时的武皇面首张氏兄弟的后代产生联系。
马天元在刘一手的眸光中看到真真切切的喜欢和欣赏,突然第一次对自己的容颜有了些许的庆幸,他将眼底的激艳光华压住,自她手中将那枚小小的木片取回,而后握在掌心:“其实,棋待诏于你我而言,都不是终点,我们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公平向上的机会。如果,倘若我真的先你一步进入棋院,你且安心,我必会为你托举。”
这算是承诺吗?刘一手有点慌乱,不知怎的,眼前突然闪现过裴山月,那个妖孽,她努力甩甩头,想将裴山月的影子从脑海中驱除。
她可不是傻子,更不是花痴,不管是好看的男人,还是好看的女人,还是假扮好看女人的好看男人,她通通不要,她要的是——向上越阶,马天元说的没错,是一个公平向上的机会。
“咦,那是什么。”刘一手目光一扫,看到门边地板上一个小包袱。那是一个蓝底满绣绛紫色葡萄与藤蔓缠绕蔓延的新鲜花纹。上手一摸,居然是云锦,居然用云锦做包袱皮,真是太豪了,再将那包袱解开之后,竟然是一套赤狐毛皮做的风帽和两只手套。如果不是放在最下面的那一小罐修复皲裂冻伤用的貂油,刘一手都不能断定这礼物是有人特意送给自己的。
整个四方馆,整日泡在水里洗棋子,一双手变得又丑又裂急需修复且能用的上这貂油的,便只有她刘一手了。
她兴奋地戴上风帽和手套,朝着马天元欢快地示意,“这个上元节礼物,我很喜欢。谢谢你,马天元!”
马天元微微讶然,这礼物,并不是他带来的,只是在这个时候,子时已到,外面的巨型灯轮瞬间燃起,五万盏彩灯同辉,是夜如昼。
同时腾空而起的万千烟火,让整个长安上空绚烂无比。
立时,万千百姓的欢呼和烟花的绽放声,淹没了原本马天元那句“不是我”的回话。
这份绚烂和喧闹之下,是沉浸在喜悦中的刘一手。
也是顺其自然接受谢意的马天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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