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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惊人阴谋


连续急赶二十多天路后,横亘于齐、赵交界处的横龙岭,终于矗然屹立在地平的边际处,起伏的峰顶堆积白雪。

一路上各人心事重重,难展欢颜,再没有刚由咸阳起程时的热烈气氛。偶有交谈,都是有关如何隐蔽行踪,或对追兵展开反侦察行动等计议。

走到半途,已甩掉敌人的追骑。

肖月潭出奇地沉默和满怀心事,自那晚项少龙与他一夜倾谈后,更感觉到他有些事藏在心里,难以启齿。

不知是否敏感,愈接近横龙岭,项少龙愈有心惊肉跳的不祥感觉。

昨晚他还造了一个梦,梦见赵倩和春盈等四婢,人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笑脸如花,硬要来扯着他回咸阳去,惊醒过来时早泪流满面,心若刀割。

所以滕翼虽想多赶点路,项少龙却坚持找一个背山面临平原的山丘扎营,争取休息和思索的时间。

黄昏前,荆俊和他的荆家军及蒙氏兄弟打野味回来,架起柴火烧烤,为避免暴露行藏,入夜后他们都不点灯或生起篝火,在这深冬时节,那是多么令人难以忍受的一回事。

目的地在望,荆俊等年轻的一群都兴奋起来,三三两两地聊着。

纪嫣然、乌廷芳两人躲在帐内私语。

肖月潭拉着李斯,到靠山处一个小瀑布旁说话,神色凝重。

滕翼和项少龙两人呆坐在营旁一堆乱石处,看着太阳缓缓西沉下去。

忽然李斯走了回来,请两人过去。

项、滕两人对望一眼,心中都打了个突兀,随李斯到肖月潭处,后者凝视匹练般由山壁泻下的清泉,双目隐泛泪光。

李斯摇头叹了一口气。

连滕翼这么有耐性的人,仍忍不住道:“都是自家人,肖兄有什么心事,为何不直接说出来?”

肖月潭深沉地吁出一口气,看看项、滕两人,满怀感触地道:“那晚我不是告诉少龙,我最爱胡思乱想,只恨我愈想下去,愈觉得自己不是胡思乱想,而且‘是与否’的答案就在那里。”

猛地伸手,指着远方的横龙岭。

项少龙和滕翼全身剧震,手足冰冷。

李斯喟然道:“刚才肖老找着在下对红松林遇袭一事反复推敲,发觉很多疑点,最后得出一个非常令人震骇的结论,恐怕我们都成为吕相国的牺牲品。”

项、滕两人对望一眼,均看出对方眼中骇然的神色。

肖月潭道:“其实今趟出使,应是一份好差事。六国根本一直在互相倾轧,更加上最近齐、楚谋赵一事,怎也难以连成一气,所以出使一事只是多此一举,何况吕爷正竭力培养自己的族人,更不应放过大好让族人立功机会,反平白送给少龙。唉!有很多事本来不应放在心上,但现在出了岔子,细想下去,发觉许多不寻常的地方。”

滕翼的脸色变得无比苍白,沉声道:“我一直不明白敌人对我们的突袭在时机和形势上为何可掌握得如此无懈可击,刚好是吕雄和屈斗祁两队人马及燕人离开之后、我们的戒备松懈下来的一刻。尽管他们不断有人侦察我们,但在如此深黑的雪夜里,怎能这般清楚地知道我们会藏在林内呢?所以定有内奸。”

项少龙只感头皮发麻,脊骨生寒,深吸一口气,压下波荡的情绪,道:“这样做,对吕相有什么好处?我们是他的人,还有三百个是由他挑选出来的家将,若蒙恬和蒙武丧命,蒙骜岂非悲痛欲绝吗?”

肖月潭举袖拭去眼角的泪痕,沉声道:“我肖月潭跟随吕爷足有二十年,最明白他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的性格,做生意如是,争天下亦如是。”

顿了顿反问道:“假设真是阳泉君遣人做的,对他有什么好处?”

这个原本直接简单的问题,此刻说出来,却没有人可以答他。

庄襄王一直念着阳泉君对他的恩情,所以封吕不韦作右丞相时,亦把左丞相之位留给他,更阻止吕不韦去对付阳泉君。

假若项少龙等被人袭杀,由于事前早有风声传出阳泉君要对付他们,而死的全是吕不韦的亲信和家将,自然谁都不会怀疑是吕不韦自己策划的事。

庄襄王和朱姬两人无不对项少龙非常宠爱,若相信阳泉君使人杀死项少龙,阳泉君哪能免祸,连华阳夫人怕都保不住这亲弟。

那时吕不韦就能一举除去此心腹大患,独掌朝政。

谁人比他和庄襄王及朱姬的关系更密切?

肖月潭看着脸上再无半点血色的项少龙,沉声道:“我所认识的人里,没有人比吕爷更懂玩阴谋手段,若此计成功,更可一石数鸟。”

接着激动地道:“首先他可以除去你项少龙,你实在太锋芒毕露,不但大王、姬后对你言听计从,连政太子也对你特别依恋,后面又有家当庞大的乌家做后盾,假以时日,说不定吕不韦的光芒都给你盖过。秦人最尊崇英雄,又重军功,他们需要的是像你般智勇双全的人,吕不韦怎可以全无顾虑?”

他再不称吕不韦作吕爷,而直呼其名,三人都体会到他心境上的变化,明白到他感觉被主子出卖的悲痛愤慨。

李斯接口道:“他还可令蒙将军因爱子惨死,和他站在同一阵线对付阳泉君和他的同党,又可把精锐无敌的乌家子弟收为己用,增强实力。牺牲些家将亲信,算得是什么一回事?今天同来的三百家将,全属于图管家和肖先生有多年关系的人,可算是老一辈家将的系统,他们的战死松林,会令相府内吕族的势力在此消彼长下,更形壮大。”

“啪!”

滕翼硬生生把身旁一株粗若儿臂的矮树劈折。

众人默然呆对着,心中的悲愤却是有增无减。

他们全心全意为吕不韦办事,却换来这种下场和结果。

肖月潭道:“事实是否如此,很快可以知道,若真是吕不韦当货物般出卖我们,在横龙岭那边等待我们的,绝不会是吕雄或屈斗祁,而是那晚在红松林袭击我们的人。若我猜得不错,必是由诸萌亲自主持,如此才不怕泄露消息,事后只要把这批有份动手的人留在咸阳之外,便不虞给人识破。”

项少龙回想起当日改变路线,吕雄过激的反应,一颗心直沉下去。

李斯道:“诸萌此人极攻心术,给我们逃了出来后,还故意扮韩兵来追赶我们,教我们深信不疑是阳泉君与韩人勾结,直教人心寒。”

滕翼出奇的平静道:“三弟你还要出使齐国吗?”

项少龙连苦笑都挤不出来,缓缓道:“现在我只有一个兴趣,就是要证实这确是吕不韦的所为,再设法把诸萌杀死,让吕不韦先还点债给我项少龙。”

次日黄昏时分,项少龙、滕翼、荆俊三人脸色阴沉地由横龙岭回来,唤了李斯和肖月潭到瀑布旁说话。

纪嫣然两女亦知此事,参与他们的商议。

不用说出来,各人均知道结果。

李斯沉声问道:“他们有多少人?”

滕翼道:“约有千许人,都换上秦军装束,还打着屈斗祁和吕雄的旗号,肖先生猜得不错,这批人正是由诸萌率领,给荆俊认出来。”

荆俊点头道:“我还认出几个吕族的人来,哼!平时和我称兄道弟,现在却是翻脸无情。”

乌廷芳一声悲呼,伏入纪嫣然怀里去,后者美目圆瞪,道:“这笔账,我们怎也要和吕不韦算个清楚。”

肖月潭叹道:“屈斗祁和他的人恐怕都完蛋了,这事自然赖在韩人身上,好坚定大王讨伐韩人的心。经过这么多年,肖某人到今天才醒觉一直在为虎作伥。”

李斯道:“这事怎也要忍他一时,我和肖老可拍拍手便离开,但项太傅肩上还有个乌家,欲走无从,幸好大王和姬后都支持你,只要不撕破脸皮,吕不韦一时仍难奈你何。”

肖月潭道:“表面上,少龙你定要扮作深信此事乃阳泉君勾结韩人做的,瞒着所有人,包括吕不韦在内。然后韬光养晦,如此定能相安无事。到时机适当,就把家业迁往边疆远处,看看这无情绝义的人怎样收场。”说到最后,咬牙切齿起来。

纪嫣然轻抚乌廷芳抖颤的香肩,皱眉道:“可是现在我们应怎样应付诸萌的人呢?若如此一走了之,岂不是教人知道我们已起疑吗?还有小武和小恬两人,如把事情告知蒙骜,吕不韦会知道我们已洞悉他奸谋,以他现在每日不住扩张的势力,要弄倒乌家和少龙,应该不会是件困难的事。”

滕翼道:“这个我反不担心,我们先做部署,预备好逃路,再依照原定联络的方法,告知那些恶贼我们的位置。他们定会像上次般在晚上摸来袭营,我们就杀他们一个痛快淋漓,然后返回咸阳去,正如少龙所说,先向他预支点欠债。”

荆俊由袖内取出一卷帛图,上面粗略画出横龙岭的形势,其中三枝旗,代表敌人分布的形势,指着其中一处谷岭,道:“这处有一块险峻的高地,三面都是斜坡,长满树木,后面则靠着横龙岭东南的支脉,离开诸萌立营处只有两个时辰的路程,若我们在那里设置捕兽陷阱,又趁这几天阳光充沛,树上积雪融掉的良机,取脂油涂在树身处,以火攻配合,怎也可使诸萌栽一个大跟斗。”

滕翼指着后山道:“我们实地观察过,只要预先设下攀索,可以轻易翻过山岭,由另一边的平原迅速离去,肖兄和李兄两人可偕廷芳和蒙家兄弟先在那里等候我们,亦好看管着马儿、粮秣。”

项少龙长身而起,道:“就这么决定,现在最重要是争取时间,只要有数天工夫,我们可要诸萌好看。”

夕阳终沉往野原之下,雪白的大地充满荒凉之意。

铜镜反映太阳光,向着诸萌的营地持续发出连串闪光,停下后隔了片时,又再如法施为,连续三趟后,项少龙收起小铜镜。

这是临别时项少龙和屈斗祁、吕雄两人定下的联络手法,屈、吕两人看到讯号,就应派人来找他们,现在当然不会有这回事了。

项少龙等三个结拜兄弟,领着八名乌家子弟和精擅野战之术的三十八名荆族猎手,带备大批箭矢,攀上后山,藉着山石高崖的掩护,隐蔽好身体,静待鱼儿上钩。

山下设立五、六个零星分布的营帐,藏在坡顶的林内,若敌人由远方高处看来,定难知虚实。

看着太阳由中天缓缓下移,项少龙禁不住百感交集。

虽知和吕不韦迟早会誓不两立,但哪猜得到事情来得这么快呢?

想到庄襄王命不久矣,吕不韦将掌权达十年之久,他便一阵心悸,这么长的一段日子,自己和乌家可以捱过去吗?

这方面全要看朱姬这位未来的太后,只要吕不韦不敢明来,他就有把握应付他相府的家将兵团。

回咸阳后,他将会秘密练兵,并设法引进二十一世纪的炼钢技术改良兵器。他以前从未认真想过这方面的事情,现在为求自保,却要无所不用其极。

由此刻开始,他将会和吕不韦展开明里暗里的斗争,只要小盘地位稳固,就是吕不韦授首的时刻。

历史上虽说吕不韦是自杀而死,但吕不韦这种人怎肯自杀,说不定是由他一手包办也大有可能。

他虽恨赵穆,但两人打从开始便站在敌对的情况,不像吕不韦这么卑鄙阴险,笑里藏刀,尤教人痛心疾首。

身旁的纪嫣然靠过来,低声道:“你在想什么?”

项少龙涌起歉意,叹道:“教你受苦了!”

纪嫣然柔声道:“算得什么呢?像你这种人,到哪里去都会招人妒忌,嫣然在从你时,邹先生早预估到有这种情况出现,嫣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哩!”

项少龙轻拥着她,充满感激之意。

这秀外慧中的美女幽幽道:“当日我听你说过姬后曾多次单独找你倾谈心事,我便觉得很不妥当,现在吕不韦之所以能对大王和太子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全因有姬后在旁帮忙。她对你不寻常地示好,正促起吕不韦杀你的动机,只有这样,方可使姬后全心全意助他对付阳泉君和巩固权力,这种事我看过很多,谁不是这个样子呢?”

又道:“那晚我们到相府作客,吕不韦有几次看我们时的眼神很奇怪,嫣然对这方面最有经验,那是妒忌的眼光。”

天地此时暗黑下来,一弯明月升上山头,照得雪地烁烁生辉,横龙岭积雪的峰岳更是透明如玉。

另一边的滕翼看着下方的密林,低声警告道:“来了!”

敌人像上回一样,由三面斜坡摸上来,没有亮起火把,完全没有半点声息,只是间有枝叶断折的声音,可见来者是经验丰富的好手。

项少龙等屏息静气,劲箭搭在弓弦上。

在这等居高临下,又有山石掩护的地方,他们是立于不败之地,问题只是能歼灭对方多少人吧!

陷阱布置在营地四周,斜坡和丘上的林木均涂上临时榨取的松脂油,烧起上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过了差不多整个时辰,枝叶断折声静下来,只有北风仍在呼啸。

滕翼冷笑道:“到哩!”

话犹未已,无数火把在丘坡处熊熊燃起,接着杀声四起,以数百计的人往丘林内的营帐扑去,箭矢雨点般穿营而入,杀气腾腾。

接着却是人倒惨叫之声不绝于耳,营地四周的陷阱,是由荆族猎手精心布下,连猛兽都难以幸免,何况是人。

火把脱手抛飞下,树木立时猎猎火起。在北风劲吹中,火势迅速蔓延。

下方的敌人乱成一团,不分方向。项少龙一声令下,四十多枝火箭先射往高空,再投往斜坡处的密林去。

大火波及整个山头,惨叫奔走的声音不绝于耳。

项少龙等哪还客气,涌起旧恨新仇,劲箭雨点般洒下去。

在火光里,敌人目标明显,又无路可逃,拥上丘顶、侥幸没坠进陷阱的数百人,却躲不过火烧和利箭贯体的厄运。

当整个山头全陷进浓烟和火焰里,项少龙等也抵受不住,连忙藉着预先布置好的攀索,由后山逃去。

总算稍舒心中深刻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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