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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同心蛊


二人衣袍尽湿,阴寒潮湿的秋风又夹杂着泼天的雨势吹拂而来,冻得陆温鼻尖通红,连连发抖,她连忙钻进了房内避雨。

片刻后,长赢面色微沉的走进房中,盘腿坐在地上,闭目小憩。

陆温坐了片刻,觉得有些无聊,托着腮又问他:“喂。”

他仍闭目不语。

“怎么这雨说来就来啊,现下我们谁也别想走了。”

他睁开眼,淡淡道:“是你自己不走的。”

陆温面色复杂,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你好歹也是雁江的世子,不会连个蛊都不会下吧?”

美人计,苦肉计都用过了,干脆再使一出激将法。

然而他仍旧面无表情,连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淡淡道:“你觉得我像是郑引渠那种傻子么,会被你三言两语套了话。”

“哦,那不会下便不会吧。”

她捶了捶僵硬的双腿,蜷着倚在书案边。

长赢复而闭目。

无论是郑元松抑或是陆温,都是为了他西蜀后人身份、他驱策蛊虫的利用价值。

若他没了这个价值,她又怎会不顾自身安危的去救他这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甚至是仇人。

他倚在窗边,不知不觉间,竟熟睡了去。

陆温望着他,嘴角掠起一丝轻讽。

她轻轻脱去鞋履,赤足走在冰冷的地板上,凑到他身前,抬起手。

她将将抬起手,细嫩的指尖伸入他的怀中,却被长赢一把抓住。

他眼眸清亮,眼神冷如刀锋,哪有熟睡后的半分惺忪。

“年纪不大,淫心却大。”

陆温却忽然咧开嘴笑了起来,眼睛弯起一个极乖顺的弧度,语气里却满是娇嗔:

“长赢,我的手好冷,你帮我暖一暖,好么?”

她的手摸上去冰冰凉凉的。

他甩开她的手,冷冷道:“你身后之人太多了,我一介宦臣,哪里得罪得起。”

这话是在刺她的心,椎她的骨。

言她是个青楼娼妓,日夜不知道服侍了多少人,他嫌脏。

陆温的神情在那一瞬间黯淡了下来,凄凄惨惨戚戚:“是啊,一个失了身的妓子,自然是不配的。”

他瞥了她一眼,凉凉道:“陆姑娘的座上宾,只怕是非富即贵,何须对一个阉人投怀送抱。”

陆温闻言,苦笑了一声:“你以为我就愿意沦落风尘么?”

长赢微微一怔。

这之前,他从未觉得自己挥刀入深宫,有什么不妥。

他背负了满门的血债,肩负着西蜀数十万遗民的期许盼望,他打碎自己的脊骨,亲手切下了自己作为男人的象征。

他从来不觉得男女之爱,身体肉欲,对他来说是重要的,更不觉得他的身体缺了那一块死物,于他的心性能有什么变化。

反正他从不在意这世间人的看法,他无所谓,也无惧那些人鄙夷的目光。

反正最后,他都是要死的。

但她说,她不愿背负这一切,不愿沦落风尘,不愿投身为奴。

是啊,她还那么小。

因陆祁一人之罪,屠尽陆氏满门,本就不公平。

长赢心下便软了半分,再看她时,语调不自觉也柔了半分:“虽落风尘,只要心向明月,又有何惧。”

她抬头望他,眸光星星点点:“所以……”

她抿了抿唇,目色闪烁希冀:“蛊虫可以借一借我吗?”

“好啊。”

他平静的答。

她眯起眼睛,开始打量起这个人。

她们之间,隔得是血海深仇,他对兄长的恨,宛如剖心剔骨,怎么会如此轻易就给她?

“你方才还不愿意,怎么现下又肯借了?”

“……”

长赢默了半晌,冷笑一声:“借也不是,不借也不是,那便不借了,免得聒噪!”

陆温迅速收起狐疑的目光,立即清了清喉咙,谄媚道:

“哎,哪里的话,等寻到哥哥踪迹,要杀要剐,都不都是楚大人说了算!”

于是,他吹了吹口哨,从不远处飞进来一只嗡嗡作响的荧光小虫,约莫指甲大小,尾部圆短,两翅莹白,却生出数不清的格状绿色斑点,浑身带着腐烂的腥气。

它乖巧的飞进长赢的掌心里。

陆温并不认得这样的虫子,只是这虫子扑闪着翅膀飞入他手心时,拂过一片儿带着酸腐的血腥气。

就像是……什么活物被啃噬之后,血肉淋漓的味道……

陆温以袖袍掩了面,闷闷不乐道:“你养这类的虫子,一般是喂什么给它?”

“尸体。”

“啊?”

陆温一整个呆住。

她从书中看过,西蜀蛊虫,有百足蜈蚣,有青环蛇,无一不是深山老林里的剧毒之物,若要饲养,须以主人的血肉日日饲养之,生出依赖来,才算真正养成了。

“郑引渠的尸体。”

他补充了一句。

即便用血肉饲养,也该用他自己的血肉。

用别人的尸体算什么?算作弊么?

陆温蹙眉:“所有的蛊虫,都是用尸体血肉饲养的么?”

“只有这只是。”

“哦。”

原来书上的也不一定对。

“那你在宫里怎么养它啊?”

他淡淡瞥了一眼陆温,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宫里的尸体还不够多么。”

也是……

陆温噎了噎。

长赢深深看了她一眼,将掌心小虫递了过去:“服下。”

陆温惊得险些跳起来,结结巴巴道:“什么?叫我吃?”

他将手收回去,懒懒的垂下眼皮:“不吃算了。”

陆温拦住他,咽了咽口水,咬着下唇,可怜兮兮道:

“吃了,不会有什么后症吧?……毕竟它刚刚吃了一具尸体……也就是说……我吃了它……就等于我吃了郑引渠……”

长赢淡淡一笑,语气十分平静:“不强求。”

他混迹深宫一年有余,见惯宫中后妃勾心斗角,最知如何拿捏女儿家的心思。

更何况是她有求于他,对她态度软上一分,她也起疑,硬上一分,她更要起疑。

所以这其中分寸,他审度得十分恰当。

“别别别。”陆温欲哭无泪,“我吃!”

他心中别有谋算也好,要利用她,折辱她也罢,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机会,能寻得哥哥的线索,她都甘之如饴。

何况,此人虽看上去疯魔痴狂,实际上只有半疯,所言所行,往往都在克制自己的疯癫。

那就算半个好人吧。

她伸手接过荧光小虫,扑面而来的腐肉气息在她鼻尖萦绕,叫她几欲作呕,她心下一横,一口囫囵吞下。

那股令人窒息的酸腐腥臭从喉间滑到了胃里,久久不能平静。

见她服下蛊虫,长赢露出一丝低低的笑意:“我研制了十余年的同心蛊,今日便宜你了。”

“同心蛊?”

他微微一叹:“同生共死,喜怒哀乐,五感互通。”

陆温浑身一震,不可思议的睁大了双眸,愣愣的看着他:

“你若死了,我便要跟着死?”

他微笑:“不然,如此珍贵的蛊,凭什么喂你?”

她沉默良久,偏过头去,垂眸道:“你……你骗我……”

长赢深深的望着她。

她虽然极力忍耐,但仍能看到她在微微的颤抖,润泽的红唇微微张着。

不知是因为仇怨,因为怜悯,还是因为她这幅样子实在柔弱可欺,他竟倏然生出一股男儿才有的血气,想去将她的唇狠狠吻住,发狠的去撕咬她。

他分不清,那是仇恨,还是爱欲。

但他无数次在深宫沉浮,无数次想自毁,想自我了结时,唯一能支撑他想要活下去的理由,都是……

他还没见过她,他还要……杀光陆家最后一人。

于是他无论何时,都盼着要见她,他呢喃着陆温这个名字,将这个女人的一切,都刻入了自己的血肉。

而今,他见到了她。

然而事情,总是不能如他设想那般顺遂,当恨意这层朦胧的理由,再难支撑时,他竟对她……生了一股滚烫炽烈的情意……

是因她是他飘零沉浮时,唯一可以寄托的浮木么。

那就一起毁灭吧。

所以,他只是垂下那双涟漪丛丛的一双眸子,唇边泛起一丝诡异的笑:

“同我一道入阿鼻地狱,不好么?”

陆温很是无语,默不作声的盯着他,四下陷入冷寂。

突然一声嘤咛打破了空气中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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