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三章 无名
小司徒说,悬壶录是杏林宝典。
内中记载了种种精妙医术。
然而从那浮雕刻绘来看,这当中的的内容,只怕没有这么简单。
大玄武库之中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将悬壶录递出来的那个人,为何不给别的,只给此物?
苏陌深吸了口气,伸手打开了悬壶录。
入目所及,却是几句颇为熟悉的话。
【玄帝有命,集天下医者,聚悬壶一亭。】
【修编医道经典,为天下及惠。】
【经修半途,皇命有变。】
【取天下之奇,夺天碑之妙,塑不死之丹。】
【隐医不从,未及丹成,携天碑出逃海外不详。】
【余者得帝许诺,丹成天下众生皆可得利,无灾无病享寿数百年。】
【众遂潜心于武库炼丹!】
这一开篇,让苏陌下意识的想到了龙木岛上,那个一直絮絮叨叨的尸体。
他所说的是……
【玄帝有命,借天碑之效,炼不死之丹。】
【众臣劝阻,称丹成必有天祸。】
【帝怒,血溅皇庭。】
【后任隐医为圣者,塑神丹于武库。】
【圣者惶恐,未及丹成,携天碑出逃海外……】
彼此之间可谓是相差仿佛。
不同之处在于,后者还多了一部分,众臣劝阻,玄帝大开杀戒的戏码。
孰真孰假,有些事情已经难以分辨。
但两者不约而同提出的一个真相就是。
玄帝真的在炼不死丹。
苏陌继续往下看,当中都是关于这不死丹的记载。
只不过,这里面所记载的东西,且不说苏陌看的眉头紧锁,感觉不可思议。
纵然是小司徒这医术高明的姑娘,看的也是一脸惊恐,连连摇头:
“这不可能……这绝不是悬壶录!!
“爷爷说过,悬壶录……悬壶录乃是医道圣书,杏林宝典。
“绝不会是这种……这种取人性命成全自己的妖书,邪书!”
这里面所记载的很多东西,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残忍的令人发指。
比如说,有人提出,想要炼制不死丹,首先需要的一味药材名为【长寿】。
长寿本无其药,却可以自己尝试制作。
其曲解‘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利用你之有余,补充我之不足。
岂非寻常道理?
当世时的人,似乎已经着了魔。
只想着练成了不死丹,可以让这天下所有人都得到不死的境界。
纵然不可能长生久视,也能得享数百年岁月。
为了这样远大的目标,纵然是牺牲一部分人,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所以他们心安理得的将一些青壮捉来,焚香沐浴,饿上数日之久。
其后将他们投于大磨之中,碾压骨血,榨取血肉汁水。
将其融为一炉,熬练精粹。
他们认为,这些血肉精粹,当中蕴含‘药人’的精气神,足可以称之为【长寿】。
而这所谓的【长寿】炼制之法,不仅仅只有这一种。
光是悬壶录中所记录的方法,就足足有九种之多。
苏陌看的这一则,乃是这九种之中,最为仁慈的方法。
小司徒只是看了几眼,就已经不敢再看。
她怎么都不愿意相信,创建悬壶亭的前辈们,竟然会做这种丧尽天良之事。
更会迷信自己,真的可以炼制出这所谓的长生不死之丹。
往后再看,所谓的不死丹中,除了长寿之外,还有【阴阳】【五宝】【灵光】等各类他们所谓的药材。
其根基仍旧是那被曲解到了极致的损有余而补不足。
苏陌一边翻看,一边皱眉,纵然是以他这见多识广的思维来看,这一份悬壶录,仍旧充斥着种种罪孽,仿佛多看一眼,自己都会沉沦一般。
一直到将这几味主药看完,又将他们整体的思路看了一遍。
长生不死丹,自然不可能仅仅只是依靠这些从活人身上榨取的东西,炼制的东西糅合在一起,就可以做成的。
想要将这些东西汇聚于一处。
更是需要多种药材相辅相成。
原本他们的计划是利用天碑做引,串联所有药性,将其合为一体。
可惜,隐医宗的人无法接受他们所做的一切。
带着天碑逃了。
如此一来他们就只能依靠自己。
为此,他们打造了一个大大的炼丹炉。
于武库的药房之中,更是塑造了一个巨大的阵法。
取天地日月之精粹,容人身重宝,再辅以各种药材,开炉炼丹。
结果……
按照悬壶录中记载便是。
【炉碎如天崩,帝殒于当场。】
【炉内怨鬼奔走四方,所过之处,如火灼,如冰封。】
【人惨嚎。】
【有崩裂数段者,更有疯癫无数。】
【人间宛如炼狱……】
【盼后世弟子莫去追寻所谓长生不死。】
【以防此祸……】
越到后面,笔记就越是潦草,显然当年记录这些东西的人,已经到了万分危急的时刻。
或许最后拼尽全力,才将这悬壶录给送了出来。
其后的内容,笔记就变得正常了起来。
当中所说,无非是后悔自己鬼迷心窍,以至于做下了滔天大罪。
内中记载。
【短短数年,坑杀人命数十万。】
【本想悬壶济世,却不想满手血腥,百死难赎。】
【无颜面对此世,本想一死了之。】
【可中州腹地经此一役已成炼狱。】
【此为我等之过,该当如何挽回?】
悬壶录上,往后的记载,则是有后辈弟子尝试前往中州腹地化解灾厄,解决当年他们造下的孽。
悬壶亭自那之后,再无传人现世。
也是他们想要将自己自囚于此,无颜面对天下。
只可惜,他们派出去想要解决中州腹地灾厄之人,却往往有去无回。
最后一次记载,上面写明了年份,距离如今已经足足过去了二十年。
而此人,也是唯一一个活着从中州腹地回来的人。
看了此人所记载的内容之后,苏陌的瞳孔猛然收缩。
只因为这一份记载当中竟然写着。
【中州腹地仍有人烟。】
【然其无智,如鬼蜮妖魔。】
【新生婴孩,皆有先天之伤。】
【机缘凑巧之下,得一幼女,有三阴三阳六脉之损,普天之下无药可医。】
【然其父母已亡,不忍见其死于灾厄之下。】
【故此携回抚养。】
末尾留言自称‘司徒无名’。
这也是整个悬壶录中最后的文字。
苏陌看到这里,下意识的将这悬壶录啪嗒一声合上。
看了看站在不远处,不敢再看这悬壶录的小司徒一眼,这才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低声问道:
“小司徒……你可知道,令祖名讳?”
“啊?”
小司徒看了看苏陌,摇了摇头:
“爷爷从来不说自己的名字,戏称无名。
“而且……不仅仅是爷爷。
“不知道为什么,悬壶亭内的各位前辈,也都是有姓无名。
“我少时曾经问过这个问题。
“只是没人回答我。
“而且,问过之后,他们总是一声长叹。
“心情都变得阴郁起来。
“只有一次,听到七爷爷说,他们不配有名字……
“可不等我追问,他就跑远了。
“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问过了。”
苏陌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将这悬壶录收入怀中。
轻声说道:
“走吧,我们出去。”
“悬壶录中,又写了什么吗?”
小司徒低声问道。
苏陌摇了摇头:
“前面的部分是经过,之后则是那不死丹的丹方和种种法门。
“最后……则是忏悔。”
小司徒听到这里,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悬壶亭的前辈们,都是有姓无名。
七爷爷为什么会说,他们不配有名字。
小司徒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亭主下落不明,而自己如今算是整个悬壶亭唯一剩下的传人了。
这份沉甸甸的罪恶,让她感觉,纵然是自己的双手,也变得鲜血淋漓。
忍不住轻轻咬住嘴唇:
“我……我……怎么会这样?
“苏大哥,我是不是,也是不配被人原谅的?”
苏陌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你不一样……
“事实上,你的这些长辈们也不一样。
“当年隐医宗的人,不忍炼制不死丹。
“携带天碑逃往龙木岛。
“可现如今的龙木岛又如何呢?
“医术到了他们的手里,只是平添罪孽。
“昔年之事,必有昔年之因。
“当年参与过,见证过那些事情的人,早就已经死了。
“跟现如今的你,又有什么关系?
“又跟你的那些长辈们,有什么关系?
“他们大多数甚至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悬壶亭。
“自出生开始,便自囚于此。
“甚至连名字都不敢有……
“可是……他们也善待这人间。
“知恩图报,为了当年的一点恩惠,始终报答我苏杨两家。
“数十年都未曾改变。
“仅凭这一点,便比那龙木岛上的人,好了不知道多少。
“先辈为善者,后辈未必善。
“先辈为恶者,后辈未必恶。
“你又何必为了已经逝去的那些人,那些跟你根本就没有关系的罪孽而自苦呢?”
小司徒听苏陌说话,不知道是否是从中得到了几许安慰。
这才轻轻地出了口气,微微点头:
“苏大哥的话,我明白……
“只是……自小开始,爷爷就告诉我,学医术是为了治病救人。
“渡人亦渡己。
“可是……被爷爷奉之为圣典的悬壶录中,记载的竟然是这样的邪术……”
“这可未必是被奉之为圣典。”
魏紫衣此时低声说道:
“你所记得的,都是你爷爷跟你说过的话。
“可是,这真就是他老人家的心里话吗?
“难道在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他会告诉你,悬壶录之所以重要,不是因为当中的内容有多么高深,多么不可以失去。
“而是因为,这是悬壶亭先辈的罪孽?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也是他们自囚于此的理由所在。
“这是今后不管发生了什么,都绝不能抹去的一块伤疤,一处污点。
“是不管遭遇什么样的处境,都不能重蹈覆辙的警醒。
“难道他老人家能够这么跟你说吗?”
小司徒呆了呆,凝望魏紫衣。
就听到魏紫衣轻声说道:
“如今摆在眼前的是,悬壶亭的遭遇,而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
“我们首先要找到做下这件事情的人……
“将这帮人打的阎王爷对着生死簿都认不出来才行。
“哪有时间在这里伤感自责于,那些跟你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事情?
“而且……”
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看了苏陌一眼:
“对方既然是奔着悬壶录来的……苏老魔,你不觉得这事有点古怪了吗?”
“古怪的地方,不止这一处。”
苏陌轻声说道:
“悬壶录也算是悬壶亭中的隐秘。
“对方却知道,这东西就在悬壶亭的手中。
“他们夺走悬壶录,说不定,也是在为前往大玄武库做准备。”
魏紫衣点了点头:
“悬壶录被夺,亭主失踪,可能也是被这帮人给捉走的。
“其目的只怕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想要利用这位亭主,为他们讲解悬壶录。
“如果是这样的话,在亭主未曾满足他们之前,他们应当不至于杀了亭主才对。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恩,你言之有理。
“这一趟,前往大玄武库,说不得还有机会跟他们碰面。”
苏陌的眸子微微眯起,却并未问那第二种可能,而是说道:
“到时候就依你所言。
“将他们打的……阎王爷不对照生死簿都不敢认才行。”
此后一行人又在这悬壶亭内前前后后搜索了一遍。
这一次就彻底没有收获了。
今夜注定无眠。
连夜一行人忙碌起来,将悬壶亭内的这些尸首整理出来,然后挨个掩埋。
这事不能急躁,小司徒看看这个,哭一场,看看那个又掉了几滴眼泪。
埋这个也舍不得,埋那个也心头酸楚。
这是她的家,眼前躺着的这些,都是她的亲人。
如今这一幕,她又如何能够做到冷眼旁观?
前前后后埋了一天一夜,这才将所有人全都安然下葬。
司徒无名坟前,小司徒跪在地上,眼眶红红的,有些睁不开眼,语带哽咽的说道:
“爷爷。
“今后香香不能长侍跟前,您可莫要轻慢自己。
“我不知道这下面究竟是冷是暖。
“您且得注意,冷要添衣,夏莫贪凉。
“香香……香香……”
说到这里,终究是说不下去了。
苏陌看到此处,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伸出手来,在她的后脖颈上按了一下。
小司徒脑袋一歪,便这么躺在了苏陌的怀中,昏睡了过去。
虽然时间不长,不过是一天一夜,凭借小司徒的内力,远不至于消耗至此。
只是她心胆俱裂,伤心欲绝,内心的痛苦远非寻常可比。
苏陌一直忍着,到此时,将司徒无名安葬之后,这才点了她的穴道,让她睡去。
“小姐……”
东南西北四位姑娘来到跟前,各自脸上也带着哀伤。
想要将小司徒接过来。
苏陌却摇了摇头:
“我来就是。”
他将小司徒抱了起来:
“大家也都休息一下。
“逝者已逝,莫要自苦,好好活着,才能够调查真相,找出这帮人来。”
东南西北四位姑娘对视一眼,各自躬身一礼。
魏紫衣持剑立在一旁,面上也不是滋味。
小司徒这一觉睡得很长,却并不踏实。
时而口中轻呼‘爷爷’,喜的开怀,却又惊呼‘不要走’,伸手捉拿,却又什么都拿不到。
禁不住悲声抽泣。
苏陌一直在边上照料,是真的怕她生病。
同时心中也在泛起思量。
当前种种痕迹于心中勾勒,早就形成了一幅绘卷。
一时之间,拳头紧握,双眸微微闭上,最后吐出了一口气。
期间魏紫衣也来了。
本来是想着跟苏陌轮流照顾。
可是看了苏陌两眼之后,就放弃了这个打算。
转而问道:
“悬壶录中,到底记载了什么?”
苏陌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
轻轻摇头:
“真的将你当成个虎妞,是不行的……”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了悬壶录,递给了魏紫衣。
魏紫衣一路翻看,时而眉头紧锁,时而脸色铁青。
一直到后来,这才脸色大变。
猛然看向了小司徒:
“这……”
苏陌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魏紫衣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
“你不打算告诉她?”
“这种事情,不如不知道的好。”
魏紫衣想了一下,最后点了点头:
“确实……”
只是看着小司徒的时候,脸上的怜惜之色就越发的浓郁:
“可怜的孩子……”
先前是一日一夜未曾休息,小司徒这一趟就睡了一夜一日。
待等第二日的傍晚时分。
她这才睁开双眼。
只是坐起来的时候,脸上多了些许的痛苦之色。
苏陌一直在边上守着,眼见于此连忙问道:
“怎么了?”
“我没事。”
小司徒环顾周围,这是她的房间。
杏林堂后的一处小院子,全都归她所有。
房间之内的摆设并非是大红大粉一类的颜色,多是书香之气,摆满了各类医书。
一侧的药案之上,倒在一边的空瓶好几个,看上去多少有些凌乱不堪。
非要说有些可爱之处,大概就是窗框子上悬挂着的风铃下,拴着一个粉色的小狗。
经过风吹日晒,原本是什么颜色苏陌也不清楚了,如今便是褪了色的淡粉颜色。
“我就是有点头疼……”
小司徒揉了揉脑袋,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蹦了起来:
“爷爷,爷爷!!”
一边呼喊,一边就要冲出去。
却被苏陌赶紧拉住。
“苏大哥……我爷爷……”
小司徒说到这里,所有的记忆似乎终于醒来,神色也变得平静了不少,轻轻说道:
“爷爷……已经安葬了。”
“恩。”
苏陌轻声说道:
“他老人家,会得享安宁的。”
“一定会的。”
小司徒脑袋靠在苏陌的胸口上,用头顶顶着。
强忍着不哭,只是肩膀一耸一耸,更加惹人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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